正文 十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16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兩個人好像消除了芥蒂,但相互依舊沒有什麼交流。馬匹的四肢都被裹上了布,眼睛也蒙了起來。四周的景色依舊是一片白,走起來好像從未變過。
於清沉默了一會,用手輕輕的摸了摸俆文勉的頭。
“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不押送我去維京了?”
“不……不急在一時。”
“那送我回山寨吧。”
“那裏不行!”
“嗬,這時候還在逗我麼?我跟那些百姓要得到一樣的後果嗎?暫時放我鬆一會兒,過後再處理掉我?給了希望然後——”
“你現在不管在想什麼,都立刻給我停止。”
“軍爺現在連我想什麼都要管了不成?”
手被利索的撥開,兩個人都是一激靈。
相互的臉孔都是死人一樣的蒼白,相互的手指都是一樣的僵硬。四周毫無溫度,林子裏毫無聲息。往日的落花飄葉飛禽走獸似乎都消失了——在這天地一色的灰白,甚至都不知道什麼是死的什麼是活的。
隻有相互之間吐出的白霧,起伏的胸膛,落下的腳印,才能證明什麼。
突然想起那個讓人頭疼的弟弟,當年也是在個大雪的天氣,突然就坐上了天塹一樣的位置。於是兩個人從肩並肩相互扶持突然變成了相互追趕——當然,是單方麵的追趕。
現在也是這樣,還是兩個人,在令人絕望的一片無垠雪地,緊緊靠著對方的熱氣存活。
於清失神,捂著手指半晌沒有反應。
俆文勉看出了對方的動搖,聲音變得充滿蠱惑:“——我知道你所扮演的角色不是你,你跟你想表現的樣子不一樣!!你其實也不想看見這些對吧——浮屍餓殍,遍地瘡痍的城池不是你希望的——冷漠自私,見死不救的城池也不是你想要的。”
“你與維京那些官員並不完全一樣……對吧?”俆文勉雙手握住於清的衣袖,“不一樣的,對吧?”
用篤定的語氣開始猜測,卻又用疑問的語氣反複拜托。
於清覺得自己心裏頭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
“你走吧——你要是能走就走吧……”於清的臉色更加蒼白,萎靡好像大病未愈的癮君子,“你自己回安縣吧,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於清扶著腿蹲下,像是人格升華了一樣,突然笑了:“都走吧。”他的手狠狠一捶地,雪花夾雜著血花從地上被鏟起來,馬匹受驚,差點踢到他。他依舊笑的陽光燦爛,“走啊!!”
“都該走的,林清璃走了,淩水間走了,你也該走了!”
於清說完,整個人從喉嚨中發出呼呼哈哈的笑聲,臉上的笑容更是誇張異常。他笑得那麼開心,幾乎喘不過氣,肩膀一聳一聳,眼角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擠出了眼淚。
雖然覺得剛剛於清說了兩個好像很熟悉的名字,但是來不及細想,被這樣表情嚇壞了的俆文勉隻是愣住了短短一會,隨後他上前一步,勾拳,揮臂,準確的打擊在於清臉上,於清應聲倒地,四肢大開的躺在雪裏喘粗氣。
俆文勉低著頭認真的看著地上的於清:“——我不走。”
他蹲下,回禮一樣摸了摸於清的眼角:“我不走。”
於清臉上神經質的笑容慢慢收起,表情僵硬如亙古不變的磐石。
他伸出手,覆在俆文勉的手上。
“找死……”
“你是不是傻……”
“找死……”
俆文勉溫和的低著頭看,心滿意足的覺得於清又變成了人。
於清變成了人,也就變回了維京的軍官。他跳起來,神色複雜的看了看俆文勉,神色誠懇語氣殷切的說道:“我忠於朝廷,忠於皇上,忠於追捕你的任務。”
“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逃吧。”
“我承認我有錯,但是我無罪。”俆文勉跟著直起腰,“我為什麼要逃?”
於清這時候都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結束這段路程了。對方過於信誓旦旦的語氣,越發讓他自己覺得愧疚與壓抑。
難道朝廷真的不公到讓人活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以死明誌麼?
那麼這樣的朝代,又有什麼值得他自己為之效忠?
於清一個激靈,突然發現自己的思維模式在短短半月就被俆文勉帶到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深溝溝裏。
隨後,兩個人幾乎連東西都沒吃就又風風火火的趕回了維京。
夏袁佑站在城門外,裹著大毛氈子,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神色肅穆,看見兩個人並肩騎馬回來,露出了既慶幸又不可置信的扭曲表情。大概是腦子傳給臉部肌肉的信號太過於複雜,這個表情足足讓這個人雕塑一樣美麗的臉抽搐了一炷香的時間。
於清跳下馬,意氣風發的看著他:“你覺得我要跑到哪去?”
夏袁佑搖搖頭:“於大人,您的所作所為,都是您自己的事。”
被不軟不硬的打回來,於清躊躇誌滿的心情平靜了不少,他拉過身邊故作鎮定卻依舊臉色慘綠的俆文勉:“這就是欽犯,帶到牢裏關著吧。”
“不用走三法司一趟?”夏袁佑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文文靜靜眉清目秀的人就是那個‘尖嘴猴腮’的小反賊,所以很是訝異。
“沒那麼多事兒,下月初直接菜市口。”
說完,於清最後看了一眼俆文勉,又看了看蜷縮在牆根兒不知道是城裏還是城外的難民,神色平和中正。
“我不會再管你了。”
俆文勉看見於清的口型這麼說著。
“我其實不希望看見你死的這麼輕易。”
他想起於清第一次和自己說這番話的時候,自己還能磕磕巴巴說出:‘人啊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所以,就算我死在維京,也沒關係。在我之後,會有千千萬萬有誌之士蓬勃而出,為了改寫這個糜爛的時代注入新的血液……’
但是真的到了這份兒上,卻覺得四肢發抖,神誌模糊,手腳冰涼——也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寒冷。但是這兩種感覺都不太好,尤其是看著唯一熟悉的人毫不客氣的轉身離開,接著消失在某個胡同兒深處的時候。
第二日城牆上貼了一張榜,隻是草草的寫了十月份的謀反案,主謀從犯悉數落網的消息。那麼多驚采絕豔之輩,統統用罪犯落榜草草概括了一生,他們的光華,也變成黃紙黑字的簡單符號。
最後的印象,大抵也就是菜市口新飆出的一灘血。
於清坐在城牆對麵的小茶館,一邊喝茶,一邊喝另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