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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2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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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進了城後,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肮髒重犯,破天荒的得到了一個洗澡的機會,還穿上了新買來的衣服鞋褲,坐在了於清大人身邊吃飯。其他人則與本地官府取得了聯係,將剩下的囚犯關了起來。隨行的仆從們縮在後頭,跟著軍爺兒們一起看熱鬧,看年輕的囚犯和威風凜凜的軍官違和的坐在一起。
    徐文勉自然是吃不下,於清坐在一邊,懶洋洋的擺弄著筷子。
    各自解散後於清帶著俆文勉進了個小酒館,隨意點了些菜。
    於清吃飯很秀氣,筷子與碗碟交錯,卻不發出一點聲音。俆文勉坐在一邊,屁股隻坐著半邊椅子。
    “吃啊。”於清側頭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
    還未等俆文勉說話,於清又招呼小二叫了幾個菜。
    穿著便服未佩刀的年輕軍官,看起來幹淨漂亮的像是出來遊玩的驕傲世家子弟,換了衣服束了發的青年囚犯也俊秀清朗的不像庸人。小二照顧的自是極周到,極用心。
    “怎麼,還是不滿意?”於清的聲音驀然一低,“那我砸了這店可好?”
    “你神經病啊!”俆文勉錯愕的看著對方,“你到底要幹什麼?”
    於清不回答,隻是繼續吃菜,時不時悠閑地倒些酒來飲。
    他吃的格外專注,格外認真,好像這市井尋常的小酒館裏有什麼絕世美味一樣。看著他這種吃相,就算是不餓的厭食的人都會覺得饑餓的。所以俆文勉雖然固執的盯著於清,卻克製不住自己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
    要不……先吃?
    他打算把一時的意氣之爭放下,享受難得的正常食物。舉箸,端碗。瞄準一大塊肉。
    “小二,撤盤子。”
    就在筷子尖離肉食不足一寸時,於清把筷子一放,同時指著不遠處一個衣著襤褸的乞丐老頭:“撤下去的菜給那個老頭。”
    於清點了很多,吃了一些,剩下了許多。
    “……”還僵硬的懸浮在半空的筷子孤單的搖晃了一下……
    “既然吃好了,就回吧。”
    於清結賬,拉著俆文勉出門。下午的陽光有些蒼白,尤其是在微涼的秋天。
    “你根本就是個變態。”餓著肚子的某人帶著怨念,他寬大的袖擺下,略顯瘦弱的手腕綁了一條繩子,係的很緊,繩子的另一頭攥在於清手裏。聽到他抱怨,於清頭也不回。突然前言不搭後語的說道:“景茂帝為人中正平和,在位十三年不曾加重賦稅,雖無大功績,但也無大過失。”
    俆文勉疑惑的看著他。
    “後來景略帝篡位。”於清好不客氣的說出了不該說的字眼,語氣平淡,“當年加重賦稅三成。”
    “你要說什麼?”
    “……第三年景略帝減少賦稅一成,百姓皆讚景略帝乃仁君。”
    “愚民。”
    “是啊。”於清低聲附和,“愚民。景茂帝仁厚一生,未曾有人讚他一聲。景略帝強征暴斂,隻是稍稍減少了一點賦稅,便有人敬他讚他。”
    於清轉過身,看著俆文勉:“你說,好不好笑?”
    “好笑,真是好笑。”俆文勉聲音幹澀,一直熠熠生輝的眼眸充滿了奇異的光澤,“但你為什麼不想想,是誰把所有人都變成愚民的!”
    青年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是卻清晰堅硬:“是誰給百姓們灌輸愚昧落後的思想,是誰讓百姓們失去希望與信仰,是誰讓獨立人格消失,把所有人都變成頑固僵硬千篇一律的模板?是你們!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垃圾!你們是蛆蟲,占據著有利的位置,隻知道往上爬的蟲子!為了往接近山顛的地方攀爬,你們甚至不惜蛀空山體,留下千瘡百孔的石塊!”
    “石頭鬆散,跌落山腳,砸下去的也不過是站在下麵的蛆蟲,砸死的也不過是活在低穀裏的百姓。”
    “你什麼都不懂!你有什麼資格假裝傷春悲秋的歎息??你站在什麼立場一邊鄙視百姓愚昧,一邊壓榨他們無知!!?”
    “閉嘴!”於清突然瞪大眼睛,“你才是什麼都不懂!”
    “你以為你帶著一群扯起大旗就自認為是義士的地痞流氓占個山頭就能謀反??”於清語氣嘲諷,“一群農民拿著砍刀就能殺進維京砍死那位大人?”
    “你們怎麼發展壯大,要靠銀子!!你們有銀子嗎,有來錢的路子嗎!?沒有,你們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才敢扯大旗造反!!所以……你們怎麼斂財,要靠搶的!!可是這樣做了,你們用著來之不易的銀子行著自以為占據道德製高點的事兒——這就是你所信奉的改變?”聲音刻薄,語氣輕蔑,“那麼這樣……與其讓你們搶了錢去重新塑造一個時代,不如幹脆讓朝廷搶去繼續這個時代。”
    “……”俆文勉啞口無言,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好像對方偷換了什麼概念,可是又覺得自己似乎被說服了。
    他嘴唇抿了抿,又張開,卻是無言以對。
    “不對……”
    “哪裏不對?”
    “……就是……不對。”青年一直堅毅而又平和的臉孔第一次浮現了慌張,他的眼睛掃視著四周行路匆匆的人,又回到眼前冷漠篤定的軍官身上。
    “我就要這樣說,你找不出我為什麼不對,所以我就是對的。”於清平靜的作了總結,“你很快就要死了,因為你的失誤,所以你就是錯的。”
    俆文勉的視線一時間失去了焦點。
    看見對方終於露出了無助與茫然,於清心裏變態的產生了無比滿足。任別人說此人如何尖牙利齒,但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孩子。他能說服對方,就像以前說服了無數人。
    他是於清,於家的後人。他忠於皇帝,忠於朝廷,忠於這個昏庸而又墮落的年代。
    這毋庸置疑。
    但同時又有些失望。
    他總以為,眼前這個從一開始見麵就堅定而又平和的年輕人,真的能夠堅持自己的想法——並且一直把想法付諸到最後——直到死的那一刻。但是很顯然,他似乎要失望了。
    街道的陰影從屋簷的瓦礫中投下來,略發涼薄的陽光漸漸地從天上下滑。
    俆文勉幹淨清秀,透著一股子書生氣的臉也漸漸的隨著陰影而越發陰沉。他的神色略顯勢弱,但是眼神依舊不屈不撓的堅持固執。他盯著手上的繩子,輕輕說道:“也許我是錯的吧。”
    “不過就算我錯了又怎麼樣呢?
    我覺得這樣做能讓我高興,我心裏痛快,那我就是對的。能給你們這群寄生蟲造成一點麻煩……哪怕隻是耽誤一下你們吃飯的功夫兒,那就都能讓我覺得高興。”
    青年的表情突然變得晴朗,眼神重新燒起光芒。他把頭轉向太陽漸漸下山的方向:“就算今天的太陽落下,明天依舊會有太陽升起。所以哪怕今天的我死了,明天依舊會有如我一樣的人出現。
    這就像是真理或者某種規律一樣,是不變的。”
    “你還這麼年輕。”於清費力的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不覺得,把時光浪費在這種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上……很……很不值得嗎?”
    俆文勉嘴角揚起,神情輕蔑:“最起碼比你過得值。”
    於是於清真的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完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如此的不知悔改,如此的冥頑不明,如此的頑固不化,如此的莫名其妙,甚至如此的……如此的……與眾不同。
    正如前文所說,總有一些人,在某種情況下,是很善於犯賤的。所以於清在被震驚了之後,再一次不知什麼心態的打算繼續和眼前的人磨嘰。他指著天,說道:“天色晚了不適合趕路,我們明天再走。”
    於是車隊的進程被耽誤,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罪犯們被耽誤,俆文勉以及其他的人的死刑被耽誤。
    於清想要說服對方,想要讓對方真真正正的,心服口服的承認,對方是錯的。在臨死的時候,突然反悔自己的一生,從最初的開始一直反省到事情的結束,接著發現自己的一生是多麼的無謂與失敗——然後帶著不甘與悔恨死去。發現自己整個人生都是在一條死胡同前行,沒有任何意義與成績,曾經堅守的真理最後都被推翻成悖論——
    這樣很有趣,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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