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自從進入的那一刻起便從未消失的近乎詭異的熟悉，錯亂的記憶碎片，明明已十分接近卻怎麼都想不起。
    心痛，如同烙印於靈魂深處，激烈到難以自控，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卻似乎偏偏少了最後一塊拚圖。
    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沉重，壓的他喘不過氣來，陌生的情緒一遍遍侵入腦海，他的悲哀，世界的悲哀，葬身於此的無數亡魂的悲哀。
    麒麟紋身不覺間已悄然現身，妖冶的墨色更映襯他的皮膚一片慘白。冷，血液似乎凝結成冰，紅潤的嘴唇隱隱已泛起青色。
    一切的答案就在這裏，很近很近。
    或許不需要太久他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資格……
    “停下！”女子的嬌喝已帶厲色，銀鞭蕩一線殘影。
    張起靈揚刀架住，轉手鋒刃已出鞘。
    “過去過去過去！記憶對你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重要到可以忽略現在，重要到非要等失去那天才明白曾錯過什麼，重要到把我一生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棄如草芥！
    倩緒開始逐漸失控，她知道這很不正常，這個地方對他們這種人的影響出乎意料的大。源自血脈的瘋狂的一麵竟然被這裏時刻充斥的悲哀和惡意引動了。
    “你不會懂。”
    重要的從來不是過去，他在意的也從不是記憶。背負半生的責任尚可拋棄，一段往事又有何放不下的。
    但他不敢，但他不能！
    再怎麼深切的羈絆，他也終將會忘掉，除了麻煩他給不了吳邪任何東西，甚至哪怕隻是一個承諾。
    吳邪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把那個人也拖入這場沒有終點的折磨，他已累了那人十年，不能再理所當然的看著那人再賭上一生！
    至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麼，至少要保證他不會害了他！
    如果說長白的風雪注定是他一生的終點，他有什麼資格對那人許下諾言！
    刀與鞭相交，帶起的竟是一片金鐵交鳴之聲，淩厲的勁風帶著破空的尖嘯在這片空間肆無忌憚的碾壓碰撞，幾次呼吸的功夫，竟然清出一大片空地。
    沒有人再說話，翻飛的身影急速轉換著位置，撞擊的力度一次高過一次。
    或許他們都瘋了，有的時候、有些情緒絕不會因為一味的壓製而消失，隻會隨著一次次的厚積而越發沉重，直到一顆心再也承受不起，一發不可收拾。
    忽然間，一道紅影猛的襲向吳溟，尖叫著被後者一腳踢開。
    那東西長相很奇怪，猛一看有點像三歲小娃娃的樣子，但通身黑裏透紅，長耳朵，紅眼睛，一頭烏黑的長發。
    “魍魎？少見的品種。”
    魑魅魍魎一般用於形容害人的鬼怪，但在最早的記錄裏，它們其實是蚩尤手下的兩位戰將，其中魍魎能學人聲來迷惑人，專吃美女。
    與此同時，張起靈出到一半的刀勢忽然反轉，空無一物的空氣中被他砍出來一個長著人臉和野獸的身子，四隻腳的怪物來。
    魍魎張口發出類似於小孩子哭泣的叫聲，音調卻更加尖銳。
    世界似乎猛地停滯了一瞬，恍惚間仿佛看到吳邪微笑的臉。
    立刻意識到不對，張起靈下意識舉刀隔擋，魑魅尖利的爪撞上黑金古刀的刀脊，僵持幾秒後又彈了出去，沒入空氣中不見了。
    但凡幻覺，一般是由感官迷惑或吸入體內的異物造成，他獨特的血液自然可以免疫，即使青眼狐屍也無法對他造成影響。但魍魎卻不同。
    雖然也是以聲惑人，魍魎的力量卻在於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如若心靈純粹毫無掛念自然不受影響，但這一點，他張起靈從十幾年前便已經做不到了。
    如同利器劃過玻璃的刺耳噪音折磨著他的耳膜，頭疼的越發厲害，混亂的記憶碎片一股腦湧入腦海，明明存在，卻更加難以觸摸。
    體溫已經低到一個很危險的地步，這個溫度下，即使是他也承受不了太長時間。
    麒麟紋身不知何時已經顯現出來，如墨的顏色卻平白透著一股平曰不見的妖冶。
    冰冷的氣息開始外散，身周的草地隱約附上一層白霜。
    魍魎的尖叫聲似乎也越來越遠，眼前隻有一片又一片不連續的畫麵飛快閃過。
    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在雪地裏飛快穿梭，那是誰？
    雙劍劃動的痕跡，揮灑的血液，累積的屍骨……
    有個女人在哭，聲音悲慟而絕望，“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救救他，姐姐你救救他，他也是哥哥唯一的親人了！”
    頭好疼……
    “妖孽受死！”
    “嗬。”陌生女人的聲音，唇邊淺笑驕傲而放肆，兵器入肉的聲音，毫不掩飾的殺氣，“你們都該死。”
    “如果你能活下去，無論未來的命運予你的是何等的絕望，請記得，曾有一個女人，她愛你逾命。”女子一身紅妝，輕唇懷中嬰兒的額頭。
    “我恨你，但我祝福你。”
    吳溟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銀鞭襲卷，將隱於暗處的魑魅扯了回來，魍魎照舊一聲尖叫，她腕上拴著的鈴鐺手鏈卻忽然響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平日任她怎麼活動這鈴鐺也從不曾響過，唯一的一次還是在當初對付汪莫的時候。
    魍魎頓時露出痛苦的表情，隻敢遠遠躲著衝這邊吼叫。
    奇怪的狀態頓時被打破，殘碎的記憶立刻消失，魍魎的幻境卷土重來，是當年蛇沼的那個火堆。
    吳邪就坐在他對麵，火光柔和了他的臉頰，明亮的貓兒眼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溫柔的給他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如果你消失，至少我會發現……”
    原來，他最大的欲望就是將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秒。
    他的世界…………天亮了。
    花了一點時間破除幻境，張起靈審視的看著吳溟。
    後者一手掐住不斷掙紮的魑魅，低著頭一言不發。
    體溫開始回暖，異常的心跳慢慢複原，剛才的一切就好像隻是一場真實的幻覺。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張起靈肯定道。
    “果然還是逃不過……”吳溟有點煩躁的把手裏的魑魅掐暈了隨手往地上一摔。
    “你知道始脈麼？”
    “……”
    “就你這見鬼的性子小佛爺到底看上你哪點？！！”
    “始祖的血脈，張家寶血純度最高的一種。”張起靈淡淡道。
    “那你知不知道，張家起靈的位置其實非你不可？”
    “……”
    “依照當年的契約，但凡有祖脈出現，無論在任家主是誰立刻無條件讓位。”吳溟輕挑娥眉，也不再賣關子。“也許是真的太久了，也許是被誰瞞下了，你們這一代缺失了太多東西。”
    “說重點。”
    “……要不得是為了小佛爺就衝你這態度本姑娘管你去死！”吳溟咬了咬牙。
    “重點是始脈的真正作用是賦予和剝奪。”
    張起靈麵上毫無變化，心卻微微一跳。
    賦予和剝奪，昔日巫女為汪家所難容的真正原因，沒人能容許一個傾刻間便能毀了自己一切的人物存在。
    “你的血統遠末覺醒……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每次你碰觸到這個的時候你都會失憶。如果真的有一個人或一種力量在每一次你即將覺醒的時候又將你打回原點，那一定是在救你。”
    似乎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吳溟停下來組織了一下語言，“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不付代價便輕易得到的，看起來越誘人代價就越高昂，如果你再繼續找下去，恢複的絕對不僅僅是你自己的記憶，還有藏在你血液裏的動輒千百年的傳承記憶，到那時你才能掌握你真正的能力。”
    “但那時的你還是你嗎？你所有的執著或許於他都不過一場笑話，一個人是承受不了幾輩子的知識和記憶的，又或者……當你的自身的意願被消磨殆盡，先祖會在你的體內複活……”
    “連這個都說出去，你果然什麼也不顧了……竟然被一個人類馴化到這種地步，可笑啊可笑。”陰影之中緩緩走出一人，秀發在搖曳中伸長，華麗的黑色祭袍自動依附在她身上。
    “你跟了多久了？”吳溟冷然道，不過也不怎麼意外的樣子。
    “很久了，不過不用擔心，我這次來隻不過是在正式對立以前提前拜會一下。”目中的森寒一閃而過，立刻被她遮掩了過去。
    她貼近張起靈，藕臂輕佻的環住他的肩膀，整個人半貼在他身上，毫不在意的直視他殺人的眼神。
    張起靈沉默的看著她，那目光簡直像是在看一團根本不存在的空氣。
    “你身上有那個人的味道，雖不知道你和她有什麼聯係，但總是有牽連的。我曾經欠她一條命，或許以後會幫你一次還她人情。”
    然後……就可以沒有顧慮的恨她了。
    猛然轉身的瞬間，女子忽然道，“差點忘了，記住，我叫溟霄。”
    “你們的……下一個死敵……”
    目送女人消失在山崖背後，吳溟回過頭，“你回去吧，有些事情……我必須親自處理，若不得歸……便是盡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