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在跟我告別？
    一路相送，隻是為了告別？
    我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一刻對水妖的同情甩出腦袋。別忘了，他可是曾想將你拖進水裏。
    我定了定，過了一會，才轉身繞過人群，走回老宅。然而，老宅的一麵牆已經被砸穿。它就像一個破碎的精美盒子，露出裏麵的脆弱。
    一個人站在正在被推倒的老宅前，站得筆直而倔強。
    我喊了一聲，“哥。”哥轉過身，有些悲傷的表情，在說：“真沒了。”
    走上前，我安撫地拍拍他的背。我們肩並肩，一起目睹曾經伴隨我們整個成長期的老宅的倒塌。恍惚間，這似乎是一種儀式，象征著年少的逝去，象征著一種繼承。
    我依稀間，似乎還能看到，曾經多少個飄雪的日子裏，我們一眾小朋友圍坐在老宅高高的平台上，看頭發花白的行商在下麵軋著香噴噴的泡泡糖。記憶已經遠逝，故人已去，一切都成了泛黃的老舊照片，卻再已找不回昔日單純的幸福。
    “傻瓜兩個。”舅舅過來從身後攬住我們，“今天去我家吃飯。”
    我回頭看舅舅一眼，他似乎也有些動容，對眼前這一幕。但，那也隻是一瞬間。
    帶上行李，我跟哥前往舅舅家。車上有點悶，無人說話。我看了看後座的哥，又看了看駕駛座的舅舅，決定打破沉默，“老宅對麵三太太的屋子什麼時候空的？去年回來時好像就沒看到過她。”
    “死了。餓死的。”舅舅麵無表情道。
    “餓死？”
    “嗯。養子不養她，她活活餓死的。等我們發現時，她已經躺床上死了。沒人知道她餓了多久，連她身下的棉絮都被抓出一片一片的塞滿嘴裏。”舅舅說著，歎了口氣，“媽在世時，還給她送去吃的。誰知道……”
    太慘了。我鼻子有點酸，扭過眼去看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
    大約是十幾分鍾的車程，車子終於在大院裏停下。停好車，我們幾人陸續下了車。
    “好久沒來了吧，楊歡。”舅舅似有意找話茬和哥搭話。
    哥雖麵色不愉，卻也接話茬，“是啊。小表妹應該也大學畢業了吧。”
    “沒，大三。明年畢業。”
    他們寒暄著，走上樓梯。
    親情就是親情，沒有什麼無法化解的矛盾。一餐過後，舅舅邀我們哥倆去他的漁場釣魚。
    驅車來到小鎮百裏之外的野地，舅舅承包的漁場就坐落在一處小山坳之中。下車徒步前行，沿途成片成片的農田，接踵而至，象是在歡迎我們的到來。不出百米，我們走到一處掛牌農家樂的農場門口。門內的大停車場停靠著幾輛汽車。
    “舅，生意應該很好吧。”我問。
    “一般。”他說，“周末人多些。不過我養的魚大，小魚釣著有什麼意思。所以周邊的城市，不管路程多遠，都會驅車來我這邊。”言語間，他透露出幾分得意。
    再往前走，就是水塘。水塘很大，呈月牙形。湖邊綠樹成蔭，七八個人散坐在各處正垂釣，應是遊客。因為沒有自帶魚竿，舅友情讚助，我們拿著領來的質量一般的魚竿，分散開來。
    我遠遠地離開他們倆，自個找了個無人處，拉開簡易躺椅，拉開魚竿，掛上餌食，放鉤入水。魚竿末端就插在一邊的工具上。我愜意地躺在躺椅上，享受著湖光山色。
    水不甚很清。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在陽光下，湖麵波光粼粼。偶爾有魚躍出水麵，在半空中灑下一串晶亮的水滴。陽光暖熏熏地照在我身上，微風拂麵，林間空氣也無比清新。我滿足地歎了口氣，“真是享受啊。”
    忽然，我聽見滴水聲。“吧嗒吧嗒。”一聲聲，似在耳邊。我環顧四周，那個“人”不在。井都被封了，他還能出來作怪嗎？雖說為了建房封了他的“住處”，多少不安。不過，非人類什麼的，還是最好離開人類居住地才好啊。
    “吧嗒吧嗒。”我的脖子一涼，手一抹，是水。有水滴滴到我的脖子上。難道是要下雨了嗎？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天。天空萬裏無雲，沒有絲毫下雨的跡象。
    “別鬧。”我對著空氣開口。意料中的，無人回應我。相反，卻是憑空出現更多水滴被灑到我臉上。我忙不迭地抹去臉上的水，“很好玩嗎？”
    “好玩。”終於從空氣中傳來一聲回應。
    “……”。這時，魚鉤動了。我拿起魚竿，慢慢收線。空蕩蕩的魚鉤，魚跑了。我耐著性子，再次裝食放鉤。這回，才放下沒多久，魚線就被扯動，一下一下地，像是玩鬧的孩童在扯著線兒玩。我心下疑惑，收線一看，餌食還在，不見魚。再次放下，又是同樣情況。
    “別扯我的線。”對著空氣發火，我也真是瘋了。
    “這有什麼好玩的。不無聊嗎？”他突然現出身形。整個人浮在水麵上，手裏還捏著我的魚線。
    “你不搗亂就很好玩。”居然能如此自然地對話，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是越來越好了啊。
    他眼睛晶亮的，慢慢浮出水麵，“我帶你去水下玩。那兒有許多魚，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來幫你抓。”
    我沒搭理他，“你的井不是被封了嗎？被封了怎麼還能出來？”
    “我逃了。”他心有餘悸地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胸口，“太嚇人了。差點被活埋。幸好有地下水網，我從那遁了。”
    他飄到我身邊，用手指戳我的手，“去吧去吧。”
    “不去。”我背過身，“我不會水。”
    “沒事。試一試吧。”
    我心道不好，對他一時的好感麻痹了我的危機意識，以至於我居然在危險來臨時都沒反應過來。他竟然拖著我的腳，將我拖下水。我竭力拉住岸上所有能抓住的東西來阻止我入水，包括草莖。然而，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
    在水沒過頭頂那一刻，我似隱約聽見模糊不清的呼喊聲，從水下看見岸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在往這邊趕來。
    他仍在拖著我往下。我的肺都感到劇痛。一口含下的氧氣快不夠用了，我本能地竭力掙紮。
    他上浮到我麵前，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掙紮。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快發青了。後腦勺的某處血管也在劇烈地跳動。快給我氧氣！我需呀氧氣！
    那一瞬間，我在大腦最後一絲清明的控製下，一把扯過他，竭力想從他的嘴裏獲取氧氣。居然真的有用！在氧氣被度過的一刹那，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身體因此才恢複一點力氣，下一秒，我卻又被更大的力氣壓迫著，向他靠近。
    他的眼神裏還殘留著幾分震驚，抑或說是欣喜。在水下，這個屬於他的世界裏，他感覺自己牢牢地控製住了我。我的腦中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眼睛也被水浸泡得有些生疼。氧氣又不夠用了，我悲哀地發現自己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主動向他貼近。
    誰來幫幫我離開這裏？
    忽然，視線中，有一個人正在下潛。而這人下潛的方向，分明是我這兒。這人是來救我的。我頓時渾身充滿力量，用力擺脫了水妖，向這人上浮而去。這人逐漸來到我麵前。他應該水性很好，在握住我手腕的瞬間，即如飛彈一般快速向水麵遊去。
    太好了！得救了！眼見著水麵即在眼前，隔著水能聽見泡泡聲一般的說話聲，“他救出來了。”“快”。救我的人率先浮出水麵，眾人紛紛向我伸出手。
    我正要伸手獲救，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力猛地下拉。我憤怒了，用力踩握在我腳腕的手。水妖卻任由我踩踏，仍繼續將我下拖。
    我去，難道真的要交代在這兒了嗎？
    放了我！求求你!我們真的不是一路的！我在心裏悲鳴。手指已經被泡得起皺了。我已經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又是一股氧氣被度到我嘴裏。他似乎對這種度氣方式上了癮，樂此不疲。
    一邊為我度著氣，他一邊帶我下潛。下潛到某處，他不知從哪兒摳出一個潛望鏡，給我戴上。我這才終於能看清水下的東西。
    一邊給我度著氣，他一邊神采飛揚地拉著我的手，帶我向前遊去。那笑容，似乎是要為我展示什麼寶貝一般。
    我暗暗握緊腕上的佛珠串，假裝順從地隨他而去。
    人妖殊途，不要再纏著我了。對不起，我還是決定將你封印，親手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