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水妖 水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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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忘不了那個陌生人。而實際上,我早已想不起他的容貌。隻大致一個印象,是個及其俊美的人。以至於後來我再看什麼明星,也覺得不及他一半的風采。
畢竟隻是一麵之交,再怎麼印象深刻也會淡忘。然而,等我重新回到這片土地上,我最感慨的不是年幼時生活的這座老宅即將被鋼筋混凝土所取代,也不是物是人非的悲痛感,而且一種莫名的悸動,哪怕一眼,隻要一眼,我也會象是得到莫大的美的享受。
舅舅帶著開發商來老宅附近轉了轉,很快挖掘機就推進到這裏。哥哥攔住他們,“要想鏟平老宅,除非我死在這兒。”聽到這話,我有些擔心。多少有些忌諱,不是嗎。
我下意識地將哥哥稍微拉開,以離開挖土機可能碾壓的範圍,才道,“舅舅,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商量。”
舅舅摸了下他已經脫發脫得中間光禿的腦殼,歎了口氣,“房子是死的。懷念也隻是種情懷。你們哥倆總不至於為了這種情懷而脫離地球表麵吧。人總是要生活,要吃飯,要掙錢養家糊口。老宅擱在這裏也生不出利息,倒不如讓它進入流通市場化作資本去換出錢來。你們覺得呢?”
作為70年代的第一批高中畢業生——在那個時代,高中畢業生是很難得的——舅舅的說話一向很在理。但也隻是聽上去在理。
哥哥搖頭,“建房子,我們也沒攔你。這一片這麼多的土地,包括姥姥留下的這些菜園子,都是你的,都可以建房。包括這連片的村裏住戶,也都和你簽下了協議。土地這麼多,你又何必盯著這老宅呢。”
“老宅的風水好。正好擋在小區的正中央。如果不拆了老宅,那大型設備都無法進入施工現場。”舅舅抖了抖指尖的煙灰,“小哥,你還是太嫩了。你不懂現實。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你自然就知道,老宅再值得懷念,然而裏麵的人不在了,它也都是死的。是死物,沒有意義。”
是啊,裏麵的人已不在,房子留下也沒有意義啊。我有些被說服了。但哥哥仍不肯退讓。爭執之下,施工隊隻好在周邊先開挖地基。舅舅臨走前,看了哥哥一眼,轉而對我說,“你勸勸他。唉,這個強脾氣。”
施工地很吵,哥哥又心情不好坐著在那生悶氣。我百無聊賴,隻好出去逛逛。不知不覺,竟然逛到那座小木屋。
小木屋正建在一片小灌木叢中,原先有人打理的附近菜園已經荒廢,爬滿了藤蔓,連木屋的牆上都爬滿了綠綠的爬山虎。不知名的小花,開在通往小木屋的小徑上:黃的一簇,粉的一簇,像是滿天的星星,細細碎碎的。旁邊還有狗尾巴草,毛茸茸地初露出頭。我彎腰捏住那嫩頭輕輕一抽,狗尾巴草即從嫩葉的圍裹中抽出,露出下方青嫩的莖稈。
忽然第六感感覺身後有呼吸聲,仿佛就在耳側,一聲一聲,顯得舒長又急促,仿佛呼吸聲的主人正激動而又竭力壓抑著自己,不要去驚動附近的某個人。我於是回頭,原以為會看到某個熟人。然而,身邊空無一人,隻有那淩亂的草叢顯示出被踩踏過的腳印。那腳印上,濕漉漉的,沾滿水滴。
我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記得我童年的時候,具體多大已記不清,當時正逢春節,爸媽將我帶回姥姥家過春節。大人們在忙著包餃子,準備年貨。我則一個人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在外人看來是很安靜的在發呆,但我知道,那時我是在數著手指頭玩兒。從小拇指數到大拇指,再依次隔一個手指數過來,再依次隔兩個,隔三個,隔四個……數過來;小小的遊戲,自娛自樂。有時候會在小腦袋瓜裏自己編故事,編聽說來的鬼故事,說給鄰居家的小女孩聽,嚇得她哇哇直哭,惹得我得意地笑。
這天,我一如往常坐在門檻前自娛自樂。這時,天漸漸暗了下來。我沒有在意天色的變化人,仍是低著頭自己一個人數著手指頭兒玩。忽然,我聽見一個聲音說,“你在玩什麼?”
那聲音很柔軟,聽上去濕漉漉的。那會兒我也沒在意,以為是哪個叔叔在旁邊問我話呢。我頭也不抬地回答,“在數數啊。”
“哦,數數。”這個聲音頓了頓,“好玩嗎?”
“好玩啊。”我專心致誌做自己的事。
這個聲音似在發笑,很淺的笑聲,卻象是貼著我的耳朵,連呼氣都能感覺到,“那你能帶我一起玩嗎?”“好啊。”我應了聲,抬起頭,“一起來玩——”我這才發現身旁沒有任何人。不過那時候單純,沒有想太多,隻以為這個“叔叔”剛剛離開了。於是這個小小的人兒,繼續專心致誌地,坐在高台的門檻之上,渾身沐浴在晚霞的金光中,用靈動蔥嫩的小手指數著數兒。風一陣吹過,吹過他嫩白的小臉,和帶著小梨渦的唇角。
我想那幅畫麵應該是安詳。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過來,小時候那個與我對話的聲音,可能……
是夜,我睡不著,披上外套,走出老宅子。老宅外麵,那一片淩亂的施工現場,停放著一台高大的挖掘機,這個壯觀的鋼鐵巨人,正在夜色下安眠。而它的身後,三老太家的老平房,已經被推倒。在我的印象中,三老太一直是一個人住,從她房子的後門進屋,便可看到不平整的堅實的土地上,有一個燒柴的灶子;燒柴的灶子旁邊有一個門,穿過這個低矮的小木門,能看到黑暗的堂屋。印象中,三老太一直默默無聲,總在這堂屋當中忙來忙去,有時是在整理破碎的棉絮,有時是在收拾從附近撿來的柴火。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往後我就沒再去過。因為,每次進去,總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悲哀。
挖掘機的另一側,與老宅相連的一座平房,有些低矮,住的是二老太,她是外公的姐姐,有很多後人,在我小的時候,這些後人就經常來看她。三老太,卻很少有人來看她。
思緒進展到這裏,突然二老太的屋子裏,透過小小的窗戶,亮起了燈火。難道二老太還沒有搬走?屋子的兩片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我頓了頓,還是沒離開,隻是站在那兒看著小門。小門後,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身著深灰色的衣裳,提著那種老製的油燈,站在低矮的門檻前,抬頭看過來。
“是誰啊?”老人問。我試探著問,“二老太?”“哦,是瑞風回來了啊。”老人枯啞的聲音道,“我的好孫子誒,回來看奶奶啊。進來進來。”
我想她是認錯人了。我看了看手表,9點十二。今天睡得早,許是累了。然而這會兒,我卻感覺神清氣爽。那反正也睡不著,也就來坐坐吧。是該去坐坐了,好多年沒回來,十幾年都沒來串門了。
老太太趿著鞋,轉身回屋。我跟上前,將門掩好,轉身一看,正堂心擺放著一張八仙桌,正圍了一桌三個人。一個男人,特別小的腦袋,肩膀卻很寬;他的臉也是小的,下巴也窄。還有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長相很普通,隻能看見她枯瘦的手,和飽經風霜的滄桑的蠟黃的臉。對麵的陰影中,還坐著一個人,我卻像是看不清這個人的長相,因為他完全坐在了陰影裏,隻隱約感覺應該是個年輕人。因為他擱在桌子上的手,是那麼白膩,修長。
老太太將油燈擱在一旁靠牆的長凳上,說,“你們年輕人打牌吧,我回屋去睡了。”說完,她扶著牆顫顫巍巍地離開了轉彎處,再也看不到了。
我心裏有些古怪感,正在猶豫要不要坐下。這時,那個男人張口說話了,“是大爺家的孫子吧。”我點點頭。“我是你二老太的大兒子,她是我老婆。”他衝我笑笑,笑的那一刻,隱約露出幾分外公當年的俊秀影子。這種莫名的熟悉感,讓我緩下心來。
“在守夜呢,沒事打打牌吧。”男人笑。
我沒具體聽清他說什麼,不過既然都是親戚,那就玩一會吧。於是我坐下。
方桌的頭頂,懸著一盞昏黃的燈泡。燈光灑在桌上,卻顯出幾分朦朧感。我抬眼看對麵那個人,仍然是看不清楚相貌。我想要張開詢問,但又莫名地不想問。第六感感覺,最好不要問。
他們打的不是撲克牌,而是那種印在硬紙麵上的花紋繁複而漂亮的麻將。麻將我會,但這種倒是沒玩過。不過,也好學。順著一輪碼好牌,我也抓了一手的牌。“一條。”女人,不,應該是我叔的老婆,她開了口,打出一張牌。“六果。”對麵打出一張牌,聽聲音,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很柔和的聲音。就這樣,我們慢慢地打牌。
房間裏沒有鍾聲,我卻仿佛聽到指針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置身這個四壁光禿而略顯黑暗的老房子裏,我隱約感覺到一種荒謬感,就好像我現在做的這一切都是錯的,我呆著這兒本身就是很古怪的。我環顧諸人,他們神色正常。我試圖壓抑我內心的古怪感,“白板。”我打出一張牌。
“碰!”對麵白蔥般的手指伸來,抓住我打出的白板。“糊了。”對麵人說道,慢慢地身體前傾。他的麵容在昏黃的燈火下逐漸清晰。看清楚的那一刻,我的腦中卻仿佛有一座銅鍾,重重地敲了一下。
是他。一年前的那個木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