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
    1987年的中國還沒有解放得很透徹，他和她的婚姻還是一如往常的經人介紹。結婚之前，兩個人甚至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他一輛自行車就把她娶了回來。
    他是鐵路兵，雖然部隊允許帶家屬，但是他和她見麵也不過半月一次，還是在部隊批準的情況下。
    兩個人，結婚三年，連手都沒有牽過。偶爾去集市，也是你在那一頭，我在這一頭。並肩走是萬萬不敢的，即便是明媒正娶的媳婦也不敢，這就是他們當時的情況。
    他看不上她。一方麵，是她的年齡比他大，這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他總覺得自己是吃虧了。另一方麵，是因為她不識字。他對女人什麼都可以忍，唯獨不認字這一點他無法忍受。在他眼裏，不認字的是文盲，是沒有開化的人。
    關於這門親事，是父母之命，他隻能無可奈何的，所以對於目前這種狀況，他心裏甚至還有絲竊喜。
    她不懂，為什麼他不肯多來看看她，隻當是部隊的訓練艱苦，沒有時間。間或她去部隊，有認識她的人笑嘻嘻的叫她一句軍嫂，她就能美滋滋的樂上一整天，下次再去部隊，必定帶上滿滿一小籃的餃子，給這群漢子嚐嚐鮮。
    她學著年輕姑娘在耳畔別一支鮮花，帶著納好的鞋墊去看他，眼神一觸，就羞澀的低下頭，三十出頭的年紀竟有了十七八歲的單純。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喜歡她。
    無論她怎麼努力，那些方方正正的塊狀字就是不讓她識得。
    這些東西有什麼好呢？她搞不懂，在她眼裏，能安頓的活下來就很不錯了。
    他看她的目光越來越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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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爭吵。她原想著給他吃熱乎乎的烤地瓜，太燙了，隨手用桌上的白紙包起來。她不識字，不認得那上麵彎彎曲曲的是什麼，哪曉得是珍貴的鐵路勘測數據呢！
    然而，他認定是她故意這麼做的。一場相隔數日的相逢演變成這個樣子。
    他在裏麵翻個身，背對著她，她看了看他寬闊的背，悄無聲息的熄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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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他們過了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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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跟著掃盲班識字，但是怎麼也學不會。她不由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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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起他把一份重要的數據放在家裏，匆匆回去，深怕再讓她弄壞了。
    可是他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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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收拾屋子，發現了那張數據，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前，隔日，有人來，謊稱是他的同事來取落下的數據，她不給，那人惱羞成怒，捅在她肚子上。
    屋裏被翻了個稀巴爛，鮮豔的紅棉襖上有灰蒙蒙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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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著僵硬的她哭，不顧一切的吻她的臉，好像被丟掉的小獸。他感到她的口裏含著一個東西，掏出來看，卻是他記錄的鐵道數據。
    一種難言的苦楚卡在他的胸腔，壓得他喘不過氣。
    桌上，還是她寫字的麻紙，彎彎扭扭的，畫的全是他的名字——方耀，方耀，方耀，方耀……
    他忍不住笑著流下淚來：“耀怎麼是三條橫呢？你看，你把我少寫了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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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後來，他終身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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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後來，有人說，經常有個老人在一個墳堆上燒信紙，邊燒邊嘟囔——在那邊好好識字啊，我身子骨也不硬朗了，估計不一會也要去陪你了……唉……這樣也好，我也不用每天跟你說我幹點兒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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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經對他說過一句很羞澀的話——方耀，俺雖然不認字兒，但是俺是真心想跟你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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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手放在墓碑上，撕開一個很難看的笑——我也想真心和你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