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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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
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
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
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
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
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
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
並使其泯滅也。所以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
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
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
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
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
塊。那媧皇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
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
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
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
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隻
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
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裏去走一遭。”石頭
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
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
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麵字跡分明,編述曆曆。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
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
麵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隻
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後麵又有一偈雲: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曆,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
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
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
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
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曆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
所記不借此套,隻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
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
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且終
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
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醜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
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
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
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隻願世人當
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
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我師意為如何?”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麵大旨不
過談情,亦隻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
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
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
是《石頭記》的緣起。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麵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按那石上
書雲: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
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
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
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
名為念,每日隻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隻是一件不足:
年過半百,膝下無兒,隻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手倦拋書,伏幾盹睡,不覺朦朧中走至一處,
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隻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
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幹風流
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曆經曆。”那道人道:
“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曆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
事說來好笑。隻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
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曆,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
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
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複得
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餐
秘情果,渴飲灌愁水。隻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
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
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
家都要下凡,造曆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
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
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
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
幹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
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
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
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
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到那時隻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
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泄露,但適雲‘蠢物’,不
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麵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麵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麵
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
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麵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
定睛看時,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
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
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隻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
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
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
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
不耐煩,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是: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曆。隻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
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
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曆,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
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係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
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隻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
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
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
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
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
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
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
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裏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
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裏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
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
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麵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
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
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
有意幫助周濟他,隻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
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
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麵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
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
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
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歎,複高吟一聯雲: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
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
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
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
情。”說著便同士隱複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
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
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
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
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鬥為賀。雨村飲幹,忽歎道:“非晚
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隻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
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
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
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
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
兩套冬衣,又雲:“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
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
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
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
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
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麵辭了。’”士隱聽了,也隻得罷
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
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
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
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
回來皆雲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隻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
幾乎不顧性命。
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問卦。不想這日
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
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
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
燒了多少人家。隻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隻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
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歎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
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隻得將田地都折變了,
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嶽丈家去。
他嶽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
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
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
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麵時,
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隻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
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
了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紮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
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隻聽見些‘好’‘了’‘好’‘了’。”那
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
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士隱本
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
注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粱,綠紗今又
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
紅綃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
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
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
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
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哄動街坊,眾
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隻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
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隻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
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
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
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隻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
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兒好麵善?倒像在那裏見過
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
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封肅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隻嚷:“快請出甄爺來。”
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隻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
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既是你的女婿,
就帶了你去麵太爺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擁而去,封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至
二更時分,封肅方回來,眾人忙問端的。——“原來新任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
氏,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嬌杏丫頭買線,隻說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
傳。我將緣故回明,那太爺感傷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
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
甄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一夜無話。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一封密書與
封肅,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得眉開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爺,
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當夜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衙內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
言,又封百金贈與封肅,又送甄家娘子許多禮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
落。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意想
不到之事。誰知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隻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
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
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
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太爺。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
那同寅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
題了一兩件徇庇蠹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部文一到,本府各官
無不喜悅。那雨村雖十分慚恨,麵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
事,將曆年所積的宦囊,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頓妥當了,卻自己擔風袖月,遊
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方,聞得今年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
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為巡鹽禦史,
到任未久。原來這林如海之祖也曾襲過列侯的,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隻襲三
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如海便從科第出身。
雖係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隻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卻
與如海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又於去
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隻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
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他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他識幾個字,
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且說賈雨村在旅店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不繼,正欲得一個居停之所以為息
肩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鹽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訓女兒,遂將雨村薦進衙
門去。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工課不限多寡,其餘不過兩個伴讀丫鬟,故
雨村十分省力,正好養病。看看又是一載有餘,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病而亡。
女學生奉侍湯藥,守喪盡禮,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病複發,有好些時不曾
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
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信步至一山環水漩、茂林修竹之處,
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剝落。有額題曰“智通寺”。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
對聯雲:
身後有餘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兩句文雖甚淺,其意則深。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倒不曾
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一訪。”走入看時,
隻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裏煮粥。雨村見了,卻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
聾且昏,又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仍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
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剛入肆門,隻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
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姓冷
號子興的,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
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
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
友說一句話。承他的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
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走到此,不期這樣巧遇!”一麵說一麵讓雨村同
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閑談慢飲,敘些別後之事。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
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的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
“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一族?”雨村問:
“是誰家?”子興笑道:“榮國賈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門楣了!”雨村道:
“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自不少,東漢賈複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
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認他,
故越發生疏了。”子興歎道:“老先生休這樣說。如今的這榮、寧兩府,也都蕭索
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人口也極多,如何便蕭索了呢?”
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遊覽六朝遺跡,
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
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裏麵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
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裏,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裏像個衰敗之
家?”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
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人口
日多,事務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
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
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鍾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隻說這寧
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興歎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等我告
訴你:當日寧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寧公死後,長
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敷,八九歲上死了,隻剩了一個次子
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
兒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
裏,隻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
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爺不管事了,這珍爺那裏幹正事?隻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
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裏。
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
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卻
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
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
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
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進學,
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
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裏便
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隻怕這人的來曆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
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誌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
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隻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
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
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
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
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雨村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曆,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
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
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
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
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
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
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
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
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
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
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
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
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
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
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
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
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
驅製。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
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倪雲林、
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
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
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
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隻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
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
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
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
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
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
心裏自己糊塗。’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
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
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淨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
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隻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
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
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裏麵女兒們拿他取
笑:‘因何打急了隻管叫姐妹作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
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隻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
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
不可笑?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
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隻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政老爺的長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
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爺庶出,名
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
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
名,不似別人家裏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豔字。何得賈府亦落此
俗套?”子興道:“不然。隻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
都從了‘春’字;上一排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的
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字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
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
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
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
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興歎道:“老姊妹三
個,這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隻看這小一輩的,將來的東
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政公已有一個銜玉之子,又有長子所遺弱孫,這赦老
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
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何如。若問那赦老爺,也有一子,名叫賈璉,今
已二十多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政老爺夫人王氏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
璉爺身上現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
現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著料理家務。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後,倒上下無人不稱
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
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謬了。你我方才所說的這
幾個人,隻怕都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興道:“正也罷,邪也罷,隻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杯酒才好。”雨村道:
“隻顧說話,就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
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
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錢。方欲走時,忽聽得後麵有人叫道:“雨村
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