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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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臉朝著牆壁半睡半醒的,聽得落鎖的聲音,驚了一跳,睡意全無,翻過身,朝門口望去。
隻見一個人提著一盞青紗燈,一身雲白的直裰,外罩一件同色披風,躬身走進牢房裏,待他摘了風帽之後,薜玉衡才看清來人是向寒,身後還跟著兩個吏從。
他深夜至此,想幹什麼。
薜玉衡從鋪滿稻草的床上坐起來,瞪大眼睛看著那張清寒淡然的臉,心裏十分的忐忑。
向寒掃了掃這間牢房,將手中的燈輕輕放在地上,轉而看著薜玉衡道:“薜縣令這兩日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薜玉衡從床上下來,趿著鞋走到向寒跟前,泠笑道:“好不好與大人倒沒甚關係,隻不知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貴幹。”
向寒微瞥他一眼,取下披風,將燈放在牢中的桌子上,淡聲道:“你覺得我來這裏所為何事。”
薜玉衡臉色一變,驚恐道:“你想私自提審。”
向寒道:“那些人都招了,就差你了。”
薜玉衡臉色頹變,微闔了下眼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再多此一舉來問我。”
向寒輕扣桌麵,意味地一笑:“倒有幾分骨氣麼。”
頓了一頓,他接著道:“徐長河死了,貢船被劫一事總得有人扛,你夥同他這些年也撈了不少了,都有幾條人命在手裏,單看他府裏的那些與你府裏的那些,你們就是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薜玉衡這兩日便總想著徐長河被殺這件事,據說發現的時候屍體都快被捅成馬峰窩了,眼睛都沒閉上,這兩日一閉上眼睛就是徐長河那死不瞑目怨毒的模樣。
此時聽向寒提起,不由得一個激靈。
“你到底是招還是不招。”向寒輕扣著桌麵,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在燭光中搖曳不定。
薜玉衡方要再逞上一逞,外頭站著的兩個吏從不知何時搬來一個炭爐,爐內的炭現下燒得正旺,紅通通的跟大朵的映山紅一樣鮮豔。
正不知向寒這是什麼個意思,向寒一抬手,一個吏從走過來捉住了他的雙手,嘴裏亦被寒上一塊破布,另一個吏從爐中鉗起一塊炭來,走到他近前來,那炭約摸離他一尺遠,他就嚇得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雙眼含淚,拚命地點頭。
向寒再一抬手,兩個吏從停止了動作,將他嘴裏的破布取了出來。
盯著薜玉衡的目光逐漸銳利:“說。”
薜玉衡抖索著將如何劫船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地招了出來。
原來他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通過別人認識了徐長河,兩人一見如故,時常聚在一處把盞言歡,談詩論畫。
他起先真的也算是一個規矩的縣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認識了徐長河之後,終日應酬不斷,與人談詩作畫之時總不如別人來得灑脫恣意,譬如人家拿出一幅某某名家的畫作來,他一不認得那是誰,二來品不出畫的好劣,時常被人取笑,時而久之,心中難免鬱結,便存了一口氣去請教自己的知已好友徐長河。
徐長河曾是京城裏出來的大官,自是見多識廣,如此那般地將他一吹捧,後又傳授他升官發財之道,初時還覺不堪,漸漸地,嚐了一兩回甜頭之後,益發大了膽。
與徐長河的關係就更密切了。
有一回,往京城去的一艘貢船被劫了,事發之地正是自己轄內的棲猿峽,他帶著一幫衙役們,費了半個多月時間圍剿追捕,活捉了一個水匪,青衣黑褲灑鞋。他記性不錯,有幾次去陵州遊玩,曾在渡口見到過這樣裝束的人,那是徐長河收編進衙門的雜差。
當時的他驚出一頭泠汗。
星程去了陵州。
徐長河仿佛料到他會來找他,見麵的廳子裏桌上就放了兩匹上好的陵州緞。
徐長河聽罷他的敘述,不以為然,也不掩飾,承認那些水匪都是他養的,過往的商船也是他派人劫的。
並嗤笑道:”朝廷的那點俸祿,勉強度日還可以,若想有點別的想法,就不經用了,你為什麼總是被那些鄉紳土迂腐嘲笑,還不是因為“窮”麼。”
他麵紅耳赤,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確實也是根由所在。
徐長河趁熱打鐵,想與他合謀劫貢船商船。
他初時有些猶豫,隻說考慮考慮,回去之後,放走了徐長河的人。正巧有個大鄉紳宴客,他亦在請之列,那日縣裏但凡有些名望地位的人都來了。
席上有人展出一軸畫來。
乃是當世大家範綺的名作《臨楓圖》。
筆致十分的細膩秀麗,畫上景致恍若呼之欲出。
大家玩賞了一番,興致一來,少不得吟出些風月之章。
薜玉衡是本縣縣令,又自詡詩文頗佳,在眾人的哄抬中,他自信地站出來,做了這麼一首五言絕句:
畫上一樹楓,胭脂染霞色。
何以一人愁,此意更襯秋。
此詩一出,連鄉紳都尷尬了,遑論其它人乎。
大家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忍著笑意拍手道:“好詩,好詩。”
唯有此畫的主人變了臉色,當眾道:‘簡直狗屁不通,這樣的詩做出來,連帶著範綺都要被笑話了。”
言罷,帶著他的話揚長而去。
這件事深深刺激到了他,暗暗發了誓,要讓此人不得好死。
從此,踏上了徐長河的那條賊船。
棲猿山上的猴子多,昔年在家的時候,他曾讀過一些不正經的書,一本《奇聞錄》上曾記載過一個關於猴盜的傳奇故事,書中之事固然有杜撰的嫌疑,但也不乏一試,便教人從棲猿山上捉了幾隻猴子來,日夜訓練,這些猴子很是聰明,不過兩月有餘,就學會了如何依著氣味尋找裝金銀珠寶的本事,這就大大地節省了人力物力,即便以後追究起來,猴子犯的事兒連定罪都找不到依循那條律法定。
得了這個妙法兒,徐長河十分高興,承諾以後六四分帳。
薜玉衡心裏雖然有點不平衡,但人家是知府,少不得忍氣吞聲、
徐長河出人,薜玉衡負責訓練猴子。
每每商船貢船從棲猿峽過的時候,這些猴子就會被人放出來,將船洗劫一空。
如果碰上難以抵抗的,徐長河養的那些人就會親自出馬,一個不留地全殺掉,自他當陵州知府以來這棲猿峽河麵下頭也不知埋了多少無辜之人的屍骨,他死在那裏,也算是祭奠了那些枉死的孤魂。
薜玉衡還道:“陵州的每個渡口都有那些雜差,明著是掙外快,實則是去引路的。但凡有貨船靠岸,他們總要上前去詢一句往那裏去,若是外地不曉事的客商,他們就會熱情地指一條快路,便是棲猿峽這條河道,十有八九都會得手。”
他也自此發達起來,曾經羞辱過他的那個人,被他和徐長河聯手弄了個家破人亡,那幅《臨楓圖》則被他當著此人的麵燒成一堆灰。但可惜的是,那人被打入天牢之後被人救走了,依他的猜測,徐長河的死極有可能就是此人所為。
向寒心裏思付著,薜玉衡說了這麼多,從頭至尾都沒提馮雲起一個字,看來徐長河並沒有告訴過他,他曾任戶部度支郎中這件事,亦不可能跟他說自己認識戶部尚書馮雲起了,心下便鬆了一口氣。
著人讓薜玉衡寫了一份呈詞。
次日,將呈詞遞給王珩過目,又當著他的麵審了一遍,確認無誤後,一幹人犯簽了字畫了押,向寒又謄寫了一份,總共兩份八百裏呈遞刑部吏部。
兩日工夫,京城的詔令下來了,薜玉衡以及徐長河養的那些雜差斬立決,其餘涉及此事之人罷官的罷官,量刑的量刑,流放的流放。
又過了一日,戶部的人也來了,是來清算徐長河跟薜玉衡的贓資的。
這次來的人,令向寒與王珩同時一驚。
是他們許久不見的戶部侍郎蘇彣。
還是如往日般溫文爾雅,和順清淡。
向寒是他的學生,自然恭敬有禮,禮數周全。
王珩就頗有些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了。
向寒極識趣,自動遁了,留二位大人敘話。
蘇彣望著王珩,微微一笑:“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那表情那語氣自然流暢。
王珩籲了一口氣,才道:“我甚好。”
蘇彣“嗯”了一聲:“那便好,我這次也是受了馮尚書委托,走這一趟,蘭亭若不介意,等我忙完了,可順便一道回京。”
不是我刻意要來,而是別人吩咐的,請你不要介意。
還是跟以前不一樣了,這般小心翼翼。
王珩道:“無妨,到時候一起回京罷。”
蘇彣淡淡地笑了一笑:“好。”
再拱手一揖:”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
話音一落,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王珩心裏莫名地就落空了。
“大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出神的王珩乍聞這一句,嚇了一跳,回頭一望來人,便蹙了眉,語氣也不甚好:“你怎麼還在這裏,方才不是走了麼。”
向寒道:“走快了,就看不到大人在這裏望月清歎了。”
他邊說邊走近王珩。
王珩心裏一顫,下意識地後退,他此時站在薜玉衡府中的一座涼亭裏,亭後是一個小小池塘。
退到退無可退,向寒也愈逼愈近,也不顧現下是在那裏,伸手便攬住了他的腰,俯身將臉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大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