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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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暗色濃稠。
向寒與朱迢躲在玉皇廟側麵的一處人高的灌木叢中,頭上還頂著一方帶黑紗的大鬥笠。在一星兒星光火光也無的夜色裏,與周遭的景物溶成一道,渾然天成,令人不易察覺。
朱迢蹲在地上,聲音壓得極低:”陸福這兔崽子果然有貓膩。“
向寒做出一個噓聲的手勢,朱迢立馬安靜了。
那書生來得不凡,縣老爺似乎對他頗為尊敬。
他們兩個今日在茶鋪裏談了許久,他離得遠,沒聽清他們都說了什麼。本來他是跟他們一桌的,結果那書生頗是嫌棄地瞟了他一眼,他家縣老爺就善解人意地把他請到了另一桌去喝茶。
想到這兒,忍不住對向寒翻了個白眼。才來幾天,胳膊肘就如此外拐,再過些時日,不定就把他送給那個縣的縣令去做師爺哩。
向寒自是無暇去注意高師爺的心思,滿心都是陸福來這玉皇廟到底是要作甚。
兩人蹲了約摸兩個時辰,既不見陸福出來,也瞧不見陸福進廟裏之後的情形。
朱迢腿麻酸得實在撐不住了,便一屁股坐了地上。再看身旁依然端蹲如鬆的縣老爺,不由得大為佩服,順著杆就爬了上去:”大人就是大人,就是蹲點也比小的蹲得有姿態,有毅力,有恒心。“
向寒聞聽,隨口道:”本縣小時候有個不好的習慣,去恭房時,酷愛攜上一本書來看,常常忘記時辰,時而久之,竟練出這項本事來,便是再蹲三四個時辰都無妨。”
他言罷,側目一瞧朱迢,咦了一聲道:“高師爺,你怎地坐地上去了,可是不適。”
高文照幹笑道:“小的年紀大了,落下些風濕,可不敢與大人比。”
向寒歎口氣道:“難為朱師爺了。”
朱迢道:“大人毋須這樣說,這是小的自願的。”
向寒正要開口。
忽然,從廟裏傳出幾聲洪亮的鍾聲來。
兩人登時精神一振,同時有種生旦淨末將要粉墨登場的隆重感。
鍾聲一沒。
玉皇廟莊嚴的廟門兩側徐徐落下兩盞紅燈籠來,紅燈籠落下,又從廟裏飄出來兩個紙紮的人來,在紅燈籠的映襯下,兩張大白臉臉頰兩側都刷著紅坨坨的胭脂,似笑非笑的嘴角向上揚著,紙糊的衣服綠得慘兮兮,紅得麗豔豔。
一股小風輕盈地吹過,紅燈籠裏的燭光左搖右晃,那紙人就隨著風扭動起來,向上揚著的嘴角此時看起來,仿佛就真的是在對誰笑。
草叢裏,也不知道是不是蝙蝠的窩被人占了。
此情此景之下,它也不甘寂寞地撲愣著肉乎乎的軀體騰地而起,一個眼風不準,跟一團擀圓的麵胚似的貼在了高師爺這個老鍋的鍋臉上。
高師爺嚇得一聲驚叫眼看就要從噪子眼竄到口邊,向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將他的驚嚇又摁回了肚子裏去,待得蝙蝠都飛盡了才鬆開了他。
高師爺深喘了兩口氣,不由自主地朝向寒那兒挪過去,緊緊扯住了他的胳膊,向寒不解地看他,高師爺略帶忸怩地輕聲道:“我怕。”
向寒但覺一群烏鴉從頭上飛過,相當無語。
這時,從廟裏頭走出來一位彩衣華服,仙風道骨的老者來,後頭跟著兩位垂髻小童,生得十分玲瓏可愛。
這老者跨出廟檻,向遠處張望著,似在等什麼人來。
等了一會兒,遠處果然亮起了火把,由遠及近,原是一輛輛的平板牛車,牛車上裁滿了十五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年,個個青春精壯。向寒略略一算,統共有二十車,一車若按十個人來算,就有二百來號人,他心下詫異,這些人來這裏是做什麼的。
趕牛車的人將板車趕到廟前停住了,隊尾後麵起了一層薄塵,一個人騎著馬從後麵得得地上前來。
向寒目力極好,定晴一看,隻見那馬上之人上身一襲灰綠色對襟褂子,下著一條黑色蓬鬆褲子,腳登一雙厚底長靴,下頜一圈濃髭,一對狼眼嵌在深凹的臉寵上,真個張飛在世,鍾馗再生。
老者見了那壯士,捋了捋胡須道:“上次能入生死薄的有三百來個,怎地一次比一次少了。”
壯士微一挑眉,從馬上翻身而下,朝著地上吐了一口痰,狼眼一瞪老者:”你這老不死的還以為你活在隆昌年間,以為頭上頂著的那片天也是專下糊塗蛋的麼。”
老者似有不悅,雙手揣進袖子裏,泠笑道:”你也不過是一隻隻能在見不得的旮旯裏耍耍橫的鬼而已,要不是雲東皇可憐你,承了你鬼君之位,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那老者向前走了兩步,踱到方才壯士吐痰的地方,腳尖一點那口痰延著前麵的話蔑聲道:“汝與吾物有甚區別。”
壯士狼眼中射出一記鋒利,直逼向老者。
老者卻仿似未見,愈加趾高氣揚:”少了一個孤鬼不打緊,可以再尋一個。如若沒了我,這些人他也沒自信能調度的動。“
壯士著惱,卻不莽撞,泠哼了一聲,攜著滿腔憤懣攀著馬蹬利落上馬,狠狠朝著馬屁股抽了一鞭,絕塵而去。
壯士走了,留下二十車清一色蓬勃成長的青壯年來。
老者清一清喉嚨,朝著那些人慈聲道:”諸位都且先下車。“
那些人跟被下了盎一般,個個迷迷蹬蹬的,聽得他命令,都下了車。
老者身旁的小童將一尾鑲金嵌玉的拂塵遞給他、
老者舉著拂塵朝天一抖擻:“諸位家中有田的站出來。”
呼啦啦,站出來十幾個人。
老者將拂塵一收,掛在臂上,懷著近乎憐憫的神色走到那十幾個人前麵,仰頭看天,悲憫地一歎,深深地注視著其中一個略顯消瘦的少年道:”你們家有田幾畝。”
那少年苦菜葉一樣的臉淌出兩行清淚來:“家有薄田八分,收成時,交田主些作租錢,還要繳賦稅,餘下的尚不夠全家一日溫飽。“
老者悲憫的神色又添幾分沉痛,仿佛感同身受。
接著又問了另外幾個家裏有田的人,情況大約都如第一個少年。
老者的神情簡直可以說是痛不欲生了。
他揉一揉自己的心口,眸中滾出兩顆渾圓的珠淚,哽聲道:”諸位的心情本座能理解,本座當年比你們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大寒的天,家裏沒米沒菜,本座穿著夏日間補了又補的衫子去街上討飯,隻為能給自己生病的母親討一兩個饅頭。本座挨家挨戶地敲門,不是被趕出來,就是遭人辱打,就在本座就要絕望的時候,本座遇到了一個人,不,他是一個救世主。“
說到這兒,老者望著天,無限的敬仰,無限的崇拜。
躲在草叢裏的朱迢跟向寒渾身起了一層雞皮。
朱迢捂著一邊腮幫,歪著嘴悄聲道:”哎媽,這比喝十碗酸梅湯都來勁。“
向寒不得不示意他噤聲。
兩人又往草叢外望去。
那老者說到自己遇到一個救世主,渾身都沸騰起來,手中拂塵朝天一揚,嘴邊翻出兩行大浪:”這位救世主就是雲東皇,是他給了我飯吃,不僅如此,還孜孜不倦地教導我,人要有理想,有抱負,有誌向。從此,我的人生就改變了。“
他激動地扯一扯自己錦繡燦爛的衣袖,往眾人前一撩:“你們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想不想跟我一樣。”
他將拂塵再次往上一甩,扯著喉嚨道:”想不想。“
”想“。
家中有八分薄田的少年炯炯的眸中滿是渴求,頭先開了口。
老者再一甩拂塵:”要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不要。“
附合少年的人愈發多了起來。
”想不想要雲東皇也來改變你們的人生。“
”想。“
二百多人的呐喊堪稱動天震地了。
”那就跟著我懷著最虔誠的信念一起吟頌我們最高貴的雲東皇。“老者的聲音益發地激昂起來。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
……
老者說一句,那些人就跟著念一句。
念著念著,老者轉身往廟裏走去,那些人也跟著走進去。
唯餘了趕牛車的人。
突然,廟裏的燈火燼滅。
向寒眼前一昏暗,四下裏隻聽得牛車輪子在地上碾過的聲音。
一痕月牙從雲中冒將出來。
四周一片寂靜,蟲聲此起彼伏。
朱迢連屁股都坐麻了,撐著要起來,向寒按住他,低聲道:“且等一等罷。”
朱迢隻得又忍了忍,這一忍就忍了一個時辰左右。
黑漆漆的廟門被誰打開了,從裏麵鑽出一條黑影。
朱迢借著月光一瞟,不是陸福還是那個。
陸福出了廟門,謹慎地瞅了瞅四周,確定沒有異樣後,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二人看著陸福走遠了,從草叢裏鑽了出來,走到玉皇廟前。
淡如素銀的月光下,地麵上鋪著一層外圓內方的黃色冥紙,有些上頭還印著些許油漬。
“真是光頭的和尚化緣遇著留發僧,人生何處不相逢。”
兩人嚇了一跳,齊齊往身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