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尹雷下江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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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衡終究命人將北苑打理出來,原本雜草叢生的院子植上了花草,陳舊掉漆的門窗清掃幹淨刷了新漆,殿中的家具擺件統統清理出去又命內務府置辦上新的,容衡怕內務府的做事不仔細,讓桑燁住著不舒服,下了朝,不能去見桑燁,就來了北苑。
眼前的北苑已經煥然一新,內務府的總管親自領著人忙裏忙外的操持,一回頭看到不知何時站在院中的容衡,忙上前來躬下腰身行禮,“奴才參見陛下。”
容衡讓人起身,走到內殿裏,看著其中的一個房間,那間房已經仔細收拾妥當,屋內屏風掛簾,桌椅配件,一應都是最好的,容衡卻沒有留意這些,隻是看著那間房子想,桑燁曾坐在裏麵為他彈了一曲,曲音裏有桑燁的深情如許,有容衡的洞若觀火,但是一曲終了,一切都煙消雲消。
內務府總管跟在容衡身邊,清楚此下正在修葺的北苑將會住進來一位對帝王意義非凡的主子,便彎著腰小心的問:“陛下,可覺得有何處不妥,奴才馬上叫人重新布置。”話裏指著容衡看著的那間殿閣。
“就這樣罷。”容衡說,“仔細點打理。”不要太快收拾好,他真的不想讓桑燁住進來,可又實在沒有辦法。
也隻幾天,原本清冷破舊的北苑就收拾出來了,華美程度不亞於其他宮殿甚至更好,桑燁隻身一人住了進去,隨身隻帶了一把琴和貼身的劍,臨走也沒有跟容衡說一句話。
容衡端著一盞茶慢慢的喝,入口略微有些苦澀,含在舌尖再吞進腹中,直苦了五髒六腑卻又讓容衡半點說不出,等桑燁走出了宮門他也放下了手中茶盞。
一切平靜得如同四季變化的尋常,天熱了消暑,天冷了添衣,隻是身邊再不會有那人執一盞解渴的茶或捧一件禦寒的衣,在他需要的時候就及時的送來。
容衡長久的看著殿外入秋的天,心裏在想這些年來,他一步一步走過的路,其中每一步他都走得艱險,時常有身立危崖的感覺,一步之差的距離,落下去就是萬劫不複。十年前他命懸危崖那一幕直至如今都鮮明刻骨,同樣的,在千鈞一發之時救下他的桑燁也是刻了骨的。這些年來,他一步步的獲得了尊重,敬畏,生殺予奪的權利,可他也丟了另外一些東西,比如仁慈。
對別人的,對自己的。
丟掉仁慈是不想再一次身臨懸崖深淵。
但如今卻再一次的體會到了命懸一線時的驚懼和無盡的悲哀,卻是桑燁給的。
打理過的北苑少了些冷清,隻是空蕩得很,已經是中秋,黃了的樹葉被風一扯就落了下來,一株海棠花開得卻非常茂盛,清香撲鼻,桑燁在花樹下坐到夜色四合,海棠花在風裏落了滿地,被風一吹堆至角落。
落花似塚,如霜如雪。
桑燁取出古琴平放在膝上,修長手指輕撥琴弦,夜風纏綿朝遠方送去一曲鎮魂音,桑燁閉著眼睛彈至半途指尖微顫,幾個弦音忽而亂了調。
他昏迷這段期間,自元嘉死後,元嘉的妻子柳氏因悲痛過度也自絕於獄中,元嘉一雙兒女被送進了全天下最有名的一家女昌館,女昌館名叫南館,在江陰。
桑燁想起元嘉被宣進宮的那個晚上,曾獨自來見他,神色淒惶,元嘉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受穆盈誣陷隻怕禍及滿門,跪在桑燁麵前要桑燁盡力保住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一定要桑燁答應了才起來。
其實不止這一條路走,除了進宮還可以逃,逃過這一劫,保住了命,過後再尋機澄清或許就可以保住元府忠貞之名,隻是逃的話便要累及柔弱的妻子和年幼的一雙兒女隨他奔命,如何又忍得下心讓著妻兒無辜遭罪,也僥幸的想,當麵進宮將事情說清楚,憑著多年來的盡忠職守,忠心為主,也許還有活路走。
然而,哪來的活路,皇帝預謀已久的就是一條死路。
可如今,受故人臨終所托,他卻未衷所托之事。
桑燁眼睛微閉,鴉黑的睫毛在夜色下也看得真切,帶著些許水光細微的顫動著,像是念及難忍之事時的難以壓抑,他是由元嘉想到了容衡。
往事曆曆在目,隻需稍一回想就能牽動出所有來,清晰如在昨日,但他卻不敢多想,僅是想到容衡用藥險些毀了他一身修為之後,又在殿上說是他教會了容衡殘忍,便讓他心裏像是破了個洞,空落落的難受,容衡這樣說,便是讓他都不能怪容衡了,因為容衡的一切手段都是他教會的,哪怕是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也是他讓容衡這樣做的。他又有什麼立場去怪一個學以致用的人呢。
可正如他沒有立場怪容衡,也就沒有理由去原諒容衡。
一曲鎮魂欲安故人,曲終,桑燁雙手按住琴弦斷然收音,閉著的雙眼睜開來,那雙眼睛黑得像墨玉,深如秋潭,平靜之下藏著莫測的暗湧。
桑燁一動不動的坐著,過了不知多久,嘴角忽而輕輕一勾便露出一個笑來,那笑帶著一絲看透之後的寥廓和悵然,這天下哪有讓徒弟為難師傅的道理。
桑燁獨居在北苑,湯藥自他傷好之後又持續調養了一周就停了,每日的飲食有人定時送來,桑燁卻並不多吃,容衡用的藥霸道得很,食用多了最後就隻有死路一條,且那藥用銀針完全試不出來,容衡防著他的根本不會就此罷手,桑燁隻能盡量少吃,將吃剩的飯菜都埋到花樹下,事後再嚐試用內力將藥性慢慢逼出來,每每如此,他就像是受酷刑折磨了一遍,五內絞痛如同有萬隻蟲子在撕咬,渾身冰冷如墜冰窖,汗水卻又不停的冒出來,待到將藥性都逼出體外,整個人虛脫得坐都坐不穩,身上也像是被水澆了個濕透。但到底是有用的,時日一長,他再運內力時也不再那麼痛苦。
住到北苑來已有半月,桑燁每天的活動範圍隻在北苑裏,容衡雖然默許他獨自一人住在北苑,卻不允許他踏出北苑一步,桑燁性子向來淡然,容衡既然不允許他出北苑,那他幹脆連宮門都懶得打開,像是徹底的避了世,不見人,終此一生都在北苑裏度過。正是這份連容衡都閉門不見的假象,讓他有機可乘。
元嘉生前門下往來的人不少,元嘉死後雖然大多有來往的都被朝廷搜查過,並且因此獲罪的也不在少數,但還是有一兩個平安渡過浩劫且品性正直的仁義之士,且就身在朝中。
元嘉來找桑燁的那天晚上,求桑燁力保他妻兒無恙之後,也知道事不由人,必要的時候得有兩手準備,臨走時,告訴桑燁若他終究無力保他妻兒,也無需自責,隻怕他也會因此被容衡牽怒,元嘉反而於心有愧,所以讓桑燁隻需盡力而為,若是力所不能便罷了,他門下交往的人裏,也還是有人雖與他有所往來卻不過分顯露人前又可以托付的,如果萬幸不受牽連的話,也能救得他一兒半女,這個人名叫尹雷。
桑燁對尹雷的接觸不多,印象並不深,隻記得這人性情豪爽,不拘小節,但憑僅有的幾次接觸,桑燁也知道此人外粗內細,做事謹慎。
一日,桑燁坐在棠花下看書,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飛到他手邊“咕咕”的叫著,鴿子的一條腿上綁著一個細小的竹筒,桑燁伸手捉過鴿子解下竹筒,手一鬆開那鴿子便循著路往北邊飛去,桑燁從竹筒裏倒出一卷字條來,展開看上麵是一行小楷,寫道:“元兄所托之事雖未足願,君亦不必自責,我此次受命將下江陰,會盡力設法救出故友兒女,若事成再行告知,稍待。尹雷。”桑燁看完將字條於指尖撚成了塵,隨風散得無影無蹤,然後繼續神色平常的看著手裏一本有關音律的古籍殘本。
尹雷隔日便去了江陰。
江陰突發秋澇,暴雨連襲數日,與此同時,晉國其他地方也是多日降雨,雨水連綿灌入貫穿整個晉國的主要河流邑河,邑河之外支係眾多,如同血管經脈一樣延伸至晉國疆土的每一個角落,如今主河道水位上漲裝載不下就往其他支係猛灌,江陰地段的支係束江在邑河下遊,急湧直下的水流一股腦的注入束江,束江的河道堤壩雖然每十年間便要重新修築加固一次,但此時也有些難以抵擋得住邑河橫灌的趨勢,若再拖上時日,隻怕除了燎京這第二繁華的江陰就要被水淹了。
江陰府尹急書上奏,請求朝廷支援,尹雷是工部尚書,朝廷接到上奏立時宣他入宮,跟容衡對著地圖上的各個要塞商討了近兩個時辰,最後擬定出一套方案來,領了帝命,尹雷便立即點數人馬一刻不停的趕往江陰。如此刻不容緩,一方麵是須搶在秋澇成災前搶修河道,讓江陰免於天災,使百姓得以完成秋收,盡臣子本分,一方麵則是為了早一日到達江陰也就早一日救元嘉的一雙兒女元瑛和元胥出苦海,讓故友得以瞑目。
自從元嘉死後,尹雷便一直尋找機會去江陰,奈何無皇帝下旨他貿然去江陰必定會招來天子的猜疑,反而於事不利,又不能讓人時刻注意著江陰的動靜,隻能繞著彎子的知道元瑛和元胥尚且平安,萬幸也沒有遭受其他沒有人性的磨難,讓他還能捺著性子等待時機,如今時機到了,而且還不算晚,尹雷不得不說,內心裏他是很感謝這場天災的。
尹雷領著一隊人快馬加鞭,隻用了四日就到了江陰,因為一路上不分日夜的趕路,中途才落腳休息過一次,等到了江陰一群人已經磨得人疲馬乏,嘴上起了滿嘴的燎泡,風塵仆仆。江陰府尹親自帶人前來迎接,接到了尹雷一行人,便說已在酒樓設宴接風以作招待。
尹雷是打算到了江陰稍做歇息就去查看河道的,他要辦的事不論是公是私哪一樁都等不得,江陰府尹卻是不敢怠慢京都來的人,想著急也不急在這一頓飯的功夫,便事先布置了就候著人來。
“大人,看是不是先去用點酒菜,這一路風塵仆仆才到了江陰,下官早便備好了酒菜候著。”江陰府尹跟在尹雷身邊,臉上堆著笑,一邊說一邊去看尹雷身後眾人。
尹雷帶來的人盡皆隻聽尹雷號令行事,是故尹雷讓連日連夜趕路,將需得七八日才能到的路程硬是縮減了一半下來,卻令得所有人累得要死要活,也沒有人多言報怨一句,如今這飯自然也聽憑尹雷一句吃與不吃。
尹雷沉默片刻,轉頭去看身後帶來的手下,一堆人灰頭土臉的卻硬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身上官袍都沾了不少塵土,好像這樣出去也有失官家體麵,外人看了可能還暗道皇帝虐待手下官員。
“府尹既然已經備好酒菜,尹某也就客隨主便了。”尹雷臉上帶了笑對府尹道:“酒樓在何處,還請府尹帶路。”
“噯,好,大人這邊請,下官這就帶大人前去。”府尹彎了眼,遙遙指向一邊,領著一行人往江陰最大的酒樓雁回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