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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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吳月娘因避兵投寺,幸遇普淨禪師相救,亂兵退盡,同玳安、小玉抱著四歲孝哥進到城內,見那城郭殘殘破破,瓦礫亂堆,道傍死屍半掩半露。來到自家門前,卻見獅子街開當店的門麵早己麵目全非:大門燒了,廈簷塌了,剩下些破椅折床,全都燒了半截。又走到儀門,隻見上房門雖沒燒壞,門窗卻全被人拆光,廚房前馬糞己堆得半尺餘高,驚懼中正待放聲大哭——卻見一老媽媽,從她五娘潘金蓮院子裏出來,蓬頭垢麵,身上無布無裙,倒把月娘唬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是亂後逃生的男婦,回來搶尋曾經大富人家的金銀錢物。月娘問道:“你是誰?”隻見他眼中垂淚,嗚鳴哭將起來。月娘上前細看,才認得是老馮——從前西門慶家慣走的馬泊六、李瓶兒的舊人。他知西門老爹家富貴多財,日日來搜尋,不想遇見月娘回家。老馮道:“我奶奶,你在哪裏躲?叫我尋了好幾日!”又看著孝哥道:“這是過世老爹的積德,人家好兒好女拆散了多少!你們娘們這樣一家團圓,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沒傷了天理。”說著就去小玉懷裏接過孝哥來抱。那孝哥餓了半日,哭著要飯吃。一時鍋灶俱無,那裏討米去?老馮腰裏取出一個火燒,遞與孝哥。看著月娘道:“這還是我兵來時帶的幹糧,沒吃完的,這幾日都在人家宅子裏尋剩下的米吃。”一麵說著,大家走得困了,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相互問個誰死誰存的信,好不可憐。
老馮說他在養濟院裏親見吳大舅被殺了,全家被擄,月娘大哭一場。老馮又道:“躲的人還有許多全了命的。幸得大營催的緊,隻在城裏紮了三日營,沒大搜尋。兵去了,城裏土賊又發了火,好搶財物。如今聽得番兵破了東京,不久還要回來臨清駐紮,咱這裏怎生躲得住?”一句話唬得月娘麵如土色,忙和玳安商議:“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無處安身,不如回到城外買的喬千戶家莊上,有破草房,先暫住一夜,明日再作商議。”,就看著老馮說道:“你老人家無兒無女,在城裏也不是久住的,肯和我們娘們做伴最好。”。老馮道:“我的奶奶,說的好話,受的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的兩口屋已是燒了,脫不了也是這裏一宿,那裏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還是舊人,就有甚麼東西帶不了的,我替你帶在身上,還放心些。”一行說著,大家走出城來。那時日色平西,秋天漸短。走到莊上,來安和他媳婦已住在莊上了,聽見月娘到了,慌忙接進屋裏坐下。月娘看見三間草房偏安著單扇門,當門一條土炕支鍋,倒鎖著兩間,內裏柴草堆滿。小玉在窗外一瞧,見有許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裏,亂蓬蓬放著。天色晚了,又沒燈油,大家忍饑己久,精疲力竭…虧了玳安向鄰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亂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半碗,睡在炕上。小玉則和老馮炕前打鋪。
玳安、來安俱在間壁尋宿。原來這來安從小做家人就不學好,後來西門慶死了,也就欺心尋事,終日炒鬧,被月娘逐出,今日見月娘失勢來此逃荒,就生了個不良的心,要乘機動她財物。又見月娘空身並無包裹,未知身邊有無,不敢動手。和強盜兄弟土賊過街老鼠張三、草裏蛇劉四、鐵指甲楊七一夥,先到西門慶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飾盡行掘出,又各處地下掘了幾個大坑,不見金銀,仍不死心。這夜間和玳安睡在間壁,用話試探說:“眼見的這清河縣住不得了,當初,過世的老頭積下的那一大堆金銀,如今俱便宜外人得了,撇下這寡婦孤兒,咱們領著東奔西躲,一個盤費也沒了。難道這些家私,地上的沒了,地下的也沒有?你我還立個主意,和這寡婦說個明白,拿出來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婦道家不知好歹,一時間番兵回來,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裏也是瞎賬。”這玳安是個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這些話一一和月娘說了。
——月娘待要不聽:“如今這個身子又無親戚兄弟,隨著他們逃躲,就不取出銀子來,也是枉然。”次日天明,就叫玳安、來安跟隨著,和小玉進了城,讓老馮看著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已牌時候,來安先尋了一把鍬、一把斧、一個大皮匣在身邊。不一時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後摟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飾,卻已被人盡情掘去。月娘隻叫得苦,來安在傍冷笑。又走到翡翠軒東山洞裏,揭起太湖石,見埋著一個磁壇,上蓋鐵犁一麵,掀起鐵犁,隻見赤煦煦、黃烘烘、白燦燦金銀,好一大堆。月娘取出,約有一千徐金,喜的來安、玳安手忙腳亂。一半放在匣內,用被包了,盛不盡的,二人解下腰間…包裝停當,先出城去等了。月娘與小玉又到佛堂裏,銅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單八顆——是西門慶得的花子虛家過世老公的,原在廣東欽差買珠得來的——悄悄收在身邊,縫入貼身衣內,尋舊路出莊。及至到了莊上,天色晚了,老馮抱孝哥接進屋去不題。
卻說來安、玳安得了金銀,忙忙奔出城來,路上和玳安商議:“這些財帛該是我們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給這寡婦也就夠了。不然,他拿這些東西,敢公然過活?遇著那沒良心的,連他母子性命也不保,這財也是別人的。”玳安隻不答應。又走了二裏,來安就坐在路傍小解,樹下歇息。玳安見來安包著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隻見後麵一個人拿條杆棒,牽著一個大黃狗,大踏步趕將來,叫聲:“老來,你們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玳安二人站住了腳,原來是提刑衙門裏的張小橋。大家拱了拱手,說道:“好驚恐!在那裏躲來?”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見了。”張小橋見他二人走的慌,又背著個匣子,破被包著,隻說是城裏搶的物件,問是甚麼東西,玳安答道:“空宅子裏還有些破家破夥的,抬將出來使用。亂後,土賊搶了幾次,連人家地皮都卷去了,還有啥好東西哩!”說著話走了一裏多,張小橋在西村分路,來安趕上路旁,伏耳說了許久話,笑嘻嘻的去了。這二人才回莊上。來安推走不動,坐一會走一會,到了莊上,天已昏黑。
月娘見二人不到,正在納悶,見二人到了,一塊石頭方才落地。來安要把匣子放在間壁,玳安不肯,隻得開放裏間壁子,將這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綿花、破甕、破席片暫時遮蓋,再作商議。那些零碎銀子約二百餘兩,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起,隻說:“你們帶的東西,各人帶著罷,少不得大家同過日子。看過世你爺恩養一場,隻留有這點骨血,也隻恁各人的心了。”說著,不覺妻然淚下。那老馮也來說些好話。是夜晚景買些燈油,來安媳婦殺了一隻雞,做的粳米飯,大家吃了個飽。來安自去村裏,買了二斤燒酒,把玳安哄個大醉,大家睡去不題。
2
吳月娘取出金銀付與二仆,隻因此項金銀來路不好,原是西門慶受的苗青殺主劫財之贓。因苗青事發,被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時苗青在臨清開店,就以三百兩黃金、一千兩銀子打點官司,西門慶把金子昧了,隻以千金與夏提刑平分,出脫了苗青死罪。這苗青現在揚州做鹽商,稱苗員外。至今殺人賊子漏網,原告含冤。你道這項財公道不公道?月娘自思指望這不正之財養身,天理自是不容的
。那來安用燒酒哄醉玳安,一更時候,取了一杆樸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訪張小橋說話。那張小橋原是路旁先約就的,知道來安要來,先沽下二斤燒酒,點著燈等他。忽聽狗叫,小橋迎出門來,引來安至屋東頭一小屋炕上坐下,叫渾家篩起酒來。 來安說:“且休吃酒!”就把這吳月娘取出金銀,一件件說了一遍:“這是上門送來一股財,取之甚易。如今商議個停當,就好動手,不可失了機會!” 原來張小橋久在衙門裏,積年通賊,近因亂後搶城,又和這些土賊俱有手尾,一聞此言,如何不喜。跳起來和來安道:“這宗財有兩樣取法:有善取,有惡取,隻要做得妙,才是手段。”來安問道:“怎麼是善取?怎麼是惡取?”張小橋道,”若要惡取,如今趁著大亂,沒有王法,傳將咱的十弟兄來,明火持杖,打開門把吳月娘、玳安殺了,把小玉賣了,財物眾人平分,你我多得一半。西門慶原是外住的破落戶起家,又沒有甚麼族人親戚,日後說是大亂土賊殺了,不知幾時才有王法,那個來告狀?——這是惡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說,隻是善取更妙:趁著三四更天,黑地裏又無月色,我叫著我的兒子張大,同你我三人,隻用一個火把草屋燒著,一聲喊起,大家齊說有賊。那玳安是小膽後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條路著他走了,後麵吆喝著趕殺,隻丟兩塊石頭,嚇的走頭沒命,那個敢回來?咱們卻將那銀子拿來藏了,日後隻說有賊劫去,連你還做個好人,下次好相見。我和你三七分。你說這計何如?善取其財,還不傷天理,豈不是兩全之美!”
把個來安喜歡的當不得,跳起來道:“好計!好計!這早晚有三更了,就該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這些東西,連我的幾個包袱俱寄在你家罷,好擋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這村裏住了。”商量一定,即時叫將大兒子張大出來,也有三十歲,一條壯漢,專以賭博剪徑為生,也是這一路的人。各拿口樸刀,將燒酒篩熱,吃了幾大碗助膽而行。來到喬家莊上,先把場園一垛杆草點起,跳過牆去燒起後邊屋簷來。來安大叫“有賊”,唬得玳安趴起,百忙裏穿不上褲子,赤著腳叫小玉開門快往外跑。這幾個婦女那個是有膽的?月娘唬得亂戰,先抱起孝哥來,玳安、小玉攙著月娘不顧高低,一步一跌,隻往無火處亂走。隻見一片聲喊說:“休叫走了,趕上拿人!”唬得吳月娘、小玉、老馮各不相顧,俱伏在牆外蒿子地裏。隻聽得石頭亂打將來,月娘懷抱哥兒,黑暗地裏那裏藏躲得及,早有一塊磚頭打將來,把孝哥的頭打破,大叫一聲就沒氣了。月娘也顧不得孩子死活,抱著逃到莊外河崖樹林子裏,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口擋得嚴嚴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時候,莊上狗還亂咬,火也不明了,人也不喊了,天色漸明,玳安扶著月娘不敢回莊,可往那裏去好?
正驚慌間,那來安已將金銀和他的包袱細軟之物,俱付與張小橋父子挑去,方來找尋月娘。知在河邊林裏,遠遠放聲哭將來,大叫:“天殺我了!”一步一聲走到月娘跟前,硼倒在地,大哭道:“連我包袱、衣裳、幾年掙的過活都被搶去了。”說畢又哭,連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額角上打了一個大血窟窿,急急用綿花紮了…月娘不覺放聲大哭,老馮勸個不住,待要尋個短,又不忍死人留下的這點香火,往後日子怎麼樣過!正說著話,來安媳婦來哭一回、炒一回,說是帶了銀子來連累的他家窮了,也要搬了,不在這個孤莊子上守幾間瓦屋了,倒象還有銀子一般。一麵說著,一麵來安來揭鍋,收拾破盆、木構、粗碗、草席,做了一擔,挑起來辭了月娘,和他媳婦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