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夢縈時分,餘溫可真 第四章 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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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念想
晚風送爽,蟲鳴聲聲,屋簷上還有雨水漸漸的落入湖水中,發出的滴答聲個格外的清脆,下了一整天的雨了,終於在夜裏放晴了。水中月挽著荷塘中開的正好的荷花,涼風習習還伴著陣陣清香,亭台水榭處,最是佳人才子喜歡久留的地方。
殷府,水中亭。
入夜了,仆人又送來一盞燭台,正想將短亭四角的紅燈籠點上的時候,卻被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今晚不必點燈了,太亮了招蠅蟲。”
一晃眼的功夫,原來他已經在此坐了快一天了。
“是。”那欲點燈籠的小丫頭頷首將火種收好,“那奴婢去那些驅蚊草過來熏一熏,也好讓主子在這裏坐的舒爽些。”
偷偷瞄了一眼,隻見那個男人並未抬頭,依舊是剛才那樣清冷的聲音:“去罷。”
白色的衣裳,青色的水褲,和男人淡漠的唇色竟然驚人的相得益彰。他一手斜斜的搭在靠椅的扶手上,另一隻手握著一本冊子看的正入神。從這個角度可以隱約瞧見他的袖口和領口處皆有些暗色的繡文,就好似一些書經上常看到的古文一般,若隱若現。這樣淡雅的衣著的確很符合他的喜性,衣裳的領口微微有些鬆垮,看樣子他的確是一個比較怕熱的人,案旁還站著一個書童,正拿著一頂折扇,緩緩的搖著。
驅蚊草熏出的白煙不一會兒就將整個亭子罩的雲裏霧裏的,讓這個淩空在水中的亭台,看起來好似人間仙境一般。這樣熟悉的味道,讓人聞起來心中有些舒坦的感覺,像是什麼平日裏難以言說的包裹被卸下來了一般輕鬆。
四下裏一片幽靜,隻能看見不遠處的河岸上有些燈火闌珊,隔著一大片湖水,那些一盞盞亮起的紅燈籠就好像是從樹林間競相鑽出的瑩火蟲一般惹人喜愛。身旁是一片湖水,就這麼隨意的轉身淺淺一望,居然還真有幾番詩情畫意啊。男人卻是一眼都沒有瞥向旁邊,隻是側著腦袋將手中的冊子朝燈下挪近了兩寸,聲音不緊不慢的響起:“前些日子命人拿去修的那枚玉墜,怎麼樣了?”
一旁的小書童俯下身子,畢恭畢敬的回話道:“已經修好了,我本等著少爺將書看好,再將它交給您的。”
耳畔聽的書頁嘩啦一下翻過的聲音,“不必了,將它擱桌上,你可以退下去休息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的聽不出是什麼感情,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冷冰冰的,就好比天生下了,人常有的喜怒哀樂和他都沒有什麼關係似的。與其說他沒有喜怒哀樂,倒不如說他根本就不懂清緒這門藝術來的更為妥當些。
小書童放下手中的折扇,從懷裏掏出一方棗紅色的方盒,妥帖的放置在桌角,小聲的開了口,不知為何,這一次卻有些顫抖的模樣了:“少爺,那,那工匠說,這玉墜,要是再摔壞了,可就再也修不好了,你可千萬要小心啊。”
書擋住了那個男人的麵容,看不清此刻他的臉上是什麼樣的神色。
小書童心中難免一緊,低著腦袋尋思著:平日裏素聞少爺的脾氣極差,都認為今天將這玉墜送與他的時候,他一定會發火,大夥這才將這要命的倒黴差事,推到了膽子最大的他的頭上,可是此時,少爺卻一聲不響的坐在自己身旁,並不像是一副即將要發火的模樣,看樣子傳言有誤啊。小書童側著腦袋睨了他一眼,撓著後腦勺將自己心中一直藏著的疑問問了出來:“少爺,小的有一事不明白,不曉得能不能問。”
“嗯?”男人懶懶的應了一聲,算是允了。
小書童又睨了那男人一眼,確定沒什麼情況,這才開口:“那工匠先生也說了,這玉也算不上是上好的玉,為何少爺要這樣三番兩次的將它修補,每次修補的錢加起來,都可以買它一車了,少爺這樣的手筆,而且還是屢次三番的,又是為何啊?”
男人將書挪了挪,露出了自己的臉,隨後傳來的卻是爽朗的笑聲。
這應該是小書童進府以來第一次看見自己主子笑吧,他杵在原地,竟然都看的呆住了。
那樣俊秀的一張臉,明眉皓齒,溫文爾雅又不失風趣,平時板著嘴臉的時候,雖然是挺俊冷的,固然還是有些陰森森的。但是此刻卻不同了,在暗黃的燭光下,他這樣的笑,比平時更多了些什麼,一時間,居然找不到用什麼詞來形容最為妥當。總之是那種猖狂的媚笑,能將人在刹那間魅惑。原來他笑起來,會是這樣的好看。
隻可惜平日裏,他總是擺著一張冰塊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其他的下人,雖然都曉得他天生生的一副好模樣,卻都不敢靠近。素聞他平日裏性情極差,特別是五年前,家裏遭受變故,四下裏派人到處去尋找,也沒有找到他的蹤跡,就在老夫人以為他客死他鄉,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卻毫發未損的回到了大家的麵前。隻可惜時隔三年了,他的心理卻不再像他肉體那般的安然無恙,兩年前他回到府上後,性情都像是變了一個人。脾氣大的更是不饒人,動不動就會發很大的火。隻有在眼前這個小書童眼裏,膽子大到不行的他才會時常幻想一下,偶爾也會覺得無人可以談談心的少爺,實際上也是挺可憐的。
男人笑了許久才停下來,拿過小書童方才放下的折扇,刁在指尖轉了轉,指了指他繼續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不去修好它,總會少些什麼吧。”
小書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了一聲。
男人又笑了,仿佛這小書童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特別討他的喜歡似的,他抿了一下唇,微微的蹙了蹙眉,隨即作出一副很認真思考的摸樣,默了好一會兒才做了補充,言簡意賅道:“大概是那種燒錢的快感吧。”依舊是很認真的語氣。
又是“啊”的一聲,不過這一次,是真的被雷到了。
男人折好紙扇,恢複了以往清冷的模樣,幹幹的咳了一聲,默了一默,才道:“你叫什麼?”
小書童也算的上是反應機靈了,分的清時機,立馬恢複嚴肅的態度,頷首道:“小的名叫韓霏。”
男人將書本挪回到視線之內,“行了,退下去吧,回頭去老夫人那裏領一個管事是頭銜,以後跟著我罷。”
“謝少爺,謝少爺。”小書童跪地謝恩,高興的合不攏嘴。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得學會。”男人翻過一張書頁,韓霏跪在地上沒再吭聲,等著他的後文。
“嘴巴跟心要收好,有些事情,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不要去想,畢竟想了也沒用,問多了招人嫌,說給你聽了,你也不懂。”男人擺了擺手,“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韓霏從地上爬起來,端起案上的喝過半碗的燕窩蓮子羹,“少爺,老夫人最近身體欠佳,晚上就不來看您了,今天小的來伺候您之前,老夫人特別吩咐小的跟你說一聲,明個兒還約了秦家的二小姐一同看戲,您到時候一定得去露露臉,今天不要太勞累了,夜裏荷塘邊露水重,小坐一會兒,就回房歇著吧,著涼了可就不好了,您已經看了一天的賬本了,都未曾歇過,身子要保重呐。”
“嗯。” 男人淡淡的應了一句,算是知道了,麵色卻一下子沉了下來,這樣淡漠的神色,不屑的眼神,仿佛剛才笑的那般爽朗的那個人,並不是他一樣。
他怎麼會不知道,明天的這出戲,究竟是誰在唱,誰在看;他怎麼會不曉得,這露露臉三個字,意味著什麼。
隻是在他的心裏,卻依舊還有一個一直惦念的人,這叫他如何能做到?歎隻歎,前塵一夢人依舊,依舊已足夠。
仆人都離開了,四下裏隻有知了聲聲,男人放下手前的賬本,終於隻剩下他一個人了,起身,走到圍欄邊,倚在短亭內一側的欄椅上,仰著頭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月光下,方才還被擱置在桌角的紅木盒,此時卻已經乖乖在他的手掌中的躺著了。
他將它握在手中輕輕的揣摩了一會兒,一個人這樣沉默的坐了好一會兒,眼中是十分寵愛的神色。含著這樣尋常很難瞧見的神色,他又起身回到燭台下,木盒的蓋子被小心翼翼的揭開,那一方白色的玉墜赫然呈現在眼前,隻是上麵的金錫紙在上麵布上了一道刺眼的裂痕。握著玉墜的那隻手,猛的一抖,卻在瞬間的失神後,被他不著聲色的隱入了袖底,他好像忘記了此時身旁已經沒有別人了,用不著這樣刻意的偽裝著自己的脆弱。
又或許真的已經是習以為常了吧,果然,這樣的他,好讓人心疼。
男人淺淺的歎息了一聲,仰起頭,明月從雲後頭鑽了出來,他仿佛又看到了某位佳人傾世的容顏,還有這周身縈繞著的淡淡的驅蚊草清香,每次聞到他就會想起。當年,在那座悠悠小鎮上,每每入夜,她也會為自己掌起紅燭,熏上艾草驅蚊,煙霧繚繞的時候,她有時興起,便會翩翩起舞與他看,她說她喜歡這樣雲裏霧裏時的感覺。
不知不覺中,已經踱步到了亭外的青草間,雨水並未幹透,仍舊依附在草葉間,不一會兒就將他柔軟的布鞋底浸濕了。一陣幽涼自鞋底傳入心間,有些沁人心脾的感覺,惹的人天靈頂上一派清新。
又是一陣清風掃過,帶著荷花吐出的清香,就好似戲子輕薄的水袖,緩緩拂過人的臉頰一般溫和,短亭中,一方帶著點點薄錫的宣紙被清風從書中翻了出來,隨即又被吹落到了地上,案上的燭光剛巧能投在那處,隻見紙上頭布著幾列倉頡有力的草書:“人間出靜,秋水娉婷,聞暮雨聲,遠寺又鍾鳴,隻待晚來晴。滿塘繽紛,幾分零星,與袖間相映,曾無忌而行,微醺到酩酊,望月才覺意難平,天若靈犀知人意,解我繁華中冥冥,這眉眼,願能將世事看清。”幾列字,明明是一氣嗬成的佳作,卻在最後提筆處,生生的亂了氣度。
又是一聲輕歎:“槿汐,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