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夢縈時分,餘溫可真  第二章 梨園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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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梨園
  
    四下裏都是鑼鼓喧天的鼓樂聲,燈光布滿整個戲台,放眼望去,台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麵上皆鋪著雪白的粉底,兩腮抹著嫣紅的胭脂,以墨膏描著眉眼,細長上挑的眼角,有種說不出來的濃麗,歡喜或悲傷的時候,特別的傳神。看這戲台背後綠水青山的布景,這一出唱的應該是《青蛇》吧。
  
    欣長的水袖,在戲子們的手中翩然起舞,模樣甚是好看。台上的人傾心傾力的演繹著一出又一出悲情動人的男歡女愛的故事,台下的人也都聽的如癡如醉,情到深處的時候,甚至還能看到幾個婦人用袖子偷偷的低頭揩自己臉上的淚水。  
  
    慕芷隻覺得有些乏味了,冷眼將戲院裏外掃了一遍,轉身進了化妝間。脫去大紅色的喜服,卸下了頭頂上的鳳冠,摘下鬢角上的雲花,抹去臉上厚厚的胭脂粉底,將及腰的長發重新挽成一字發髻。
  
    鏡中慢慢的出現了另一個熟悉的自己。今晚的她唱了一曲《碧玉簪》,功底甚好的她,騙了不少台底下戲迷得傷心淚。但在她的眼裏,卻是覺得台底下的那群人全權隻是為了他人的情愛而落淚的傷感人罷了。脫了戲袍,抹去臉上的油彩,出了戲院大門,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記得誰,還會有誰記得台上的人是一腔真心拋出來。隻不過真心付出多了,也是會累的,而此時她也知道真心這種東西,並不值幾個錢。所以再也拿不出當初唱給那人聽時的那般真情實意,那戲中的李秀英,到底有多傷懷,也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吧。
  
    打了一盆水將自己的臉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眉角都被她自己搓的有些刺痛了,這才罷手。她其實早就已經厭倦了,那股油彩的味道。  
  
    “篤篤篤”身後響起了三下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隨後門外鑽進來一個二十歲剛出頭模樣的小少年,隻見這小後生生的一副十分白淨的摸樣,天生上挑的眉角,平白無故的就讓這個白衣小生看起來多了一絲一縷嫵媚的氣質。見木槿汐正打量著自己,少年連忙低下頭來,纖細的下巴在胸前的衣襟上投下一片陰影,將他一臉俊俏的摸樣都隱了進去,他啟開唇,“師傅,咱們可以走了嗎?”嘖嘖,就連這聲音,都有些春風暖軟的味道,真是醉人,好一枚青衣小生的嫩苗子啊。
  
    “嗯”慕芷淡淡的應了一聲,正打算起身,又聽得門口處那少年淡淡道:“可是,陳家當鋪的當家,陳老爺,還有李府的李管事,都已經在門口候著多時了,我們今天是晚些再走呢?還是走後門呢?”
  
    “不必了,走大門吧。”話必,慕芷已經披好外褂,扣上領口的盤扣,理了理衣襟的下擺,便朝門口的方向走去了。  
  
    剛一推開木門,候在門口多時的那群老少爺們就急急忙忙的蜂擁了上來,生怕晚了,就尋不到什麼曠世的奇珍異寶似的。
  
    慕芷眉心微微一蹙,隨即不動聲色的裝作一連如無其事的摸樣,其實這幫人心裏琢磨著的那點兒事,光從他們的視線中就能體會的到。  但是此刻這幫垂涎欲滴的下流人,非官即富,萬萬也是惹不得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盡管心中已經隱隱起了些許作嘔的感覺,卻還是被她用微笑強壓了下去!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小少年緊緊的站在她的身邊,故意以此擋開那些想趁機揩油的人。
  
    “慕小姐,您今晚的戲啊,唱的可真叫一個絕啊!”  尋著這聲音,看到一個滿麵緋紅,神色迷離的大塊頭。隻見他唇肥耳厚,身材“魁梧”的不能單用一個胖字來形容,脖子上的那根金項鏈,小指頭那麼粗,直垂胸間,無不透露著他是一個財大氣粗的男人!拎著酒壺便搖搖晃晃的朝慕芷走了過去,“這杯酒,李某人敬您,慕小姐台上風姿動人,今晚才唱了這麼一出就下場了,這一等又要等上一天一夜,可讓李某人甚是想念啊。”
  
    慕芷望著這杯倒的滿盈盈的女兒紅,久久沒有伸手去接,那胖子麵上略微有些不悅的神色,將酒杯往她的麵前又推了推,“慕小姐小家碧秀,的確也是咱們這個園子裏的大角兒了,千呼萬喚才使出來,我等候了這麼久,請你喝杯薄酒的麵子都不肯給,這是何意啊?”  
  
    “是啊,是啊,我們可都是慕小姐的忠實粉絲啊,要不也不會夜夜都來捧您的場子了,您次次這樣拒絕我們,我們可是真的要傷心的呀。”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擠上來了一個有些賊眉鼠眼的家夥,油嘴滑舌也就算了,說話間居然還將他那隻肮髒的手,不安分的搭在了慕芷的腰間,輕撫著來來去去,麵上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對著她笑著。
  
    她是麗春院的當家花旦,不是隔壁萬花樓的花魁,戲子不是妓生,真搞不懂為什麼,這些家夥總愛將其混為一談。
  
    不過這樣的情形,自從來到這裏,她已經見過太多次了。將盡兩年了,也不算短了,她早已不是當年剛入梨園,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小丫頭片子了,應對這樣情形也是遊刃有餘了。
  
    微不可查的挪了挪自己身子,故意將身後的那隻胳膊往桌角上一頂,看著那家夥吃痛的移開自己的手,慕芷微微一抿唇,將一抹竊笑強壓下去,抬頭對上麵前不斷向自己敬酒的男人。依舊是淺笑三分,  笑意未達眼角便已經隱與唇間,偏偏是這麼一個極其冷淡的神態,卻被她演繹的別有一番風情。也許正是在這樣一個肉欲橫流的時代,這樣清冷的性情反而更得那些男人得歡心吧。
  
    不過她也知道他們的脾氣,也知道現在對自己的客客氣氣全然隻是台麵上的,背地裏罵的有多難聽,她不是沒有領會過。說到底,自己隻是一個戲子,能有什麼身份讓人家對自己打心底的畢恭畢敬呢?
  
    身旁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了,慕芷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後生傳了一個眼色,身後的俊俏小後生立馬心領神會,反應迅猛的俯身鑽出了人群,沒一會兒功夫已經再次站回到慕芷身旁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的手中多了一青花茶盞。
  
    慕芷臉上的笑容依舊是溫柔委婉,隻見她微微頷首,伸手挽起耳旁的碎發,從容淡定的接過身後那白淨小生遞過來的茶盞,抿起嘴角,笑不露齒,對著眼前的這群偽君子迎了上去。
  
    “真是不勝榮幸,慕芷承蒙各位爺厚愛,才有今天。隻不過園子有規矩,成角的不能喝別人敬的酒。各位的心意,慕芷心領了,隻是無奈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能亂,隻好以茶代酒,各位爺覺得今天不夠盡興,明個早些來,今晚且讓我準備準備,明個唱出鬧的逗各位開心可好?慕芷在此先幹為敬,各位爺,請隨意,隨意!”
  
    說罷,便袖子一掩,仰頭將茶盞裏的水全權灌入了口中。這一番擋酒詞,說的算的上是滴水不漏。這群油腔滑調的紈絝子弟,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得啞口無言,默不作聲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也隻好作罷,低頭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慕芷將手中的茶盞網身側的案上一擱,理了理衣襟,朝著眾人淺淺一福身子,算是打過招呼了,側過身子,淺聲道了一句:“少軒,我們走罷。”  
  
    被叫做少軒的這個俊俏小少年眉眼中泛出了一絲欽佩,“嗯”了一聲,也微微了頷了頷首,跟在慕芷的身後,走下了後台的樓梯。
  
    人聲鼎沸,慕芷低下頭將自己一張俏麗的容顏隱入額前帽簷投下的陰影下,後腦勺一字發髻上別著茱萸一般的朱紅色發簪,上身著了一件棗紅鑲邊輕紗襖,下身配著一條及地的紫色灑群,這麼一套紫紅色的秀禾服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氣質非凡,無比端莊。
  
    臨到大門口時,慕芷又向後回望了一眼,戲台在燈火光中,還是如初這裏的時候一般,卻又飄渺的像是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是啊,這一切都太過深刻,她怎麼會忘?怎麼才能做到忘記?
  
    掐指一算,今天為止,她來這裏唱戲已經整整一年六個月了。而她這張臉塗油彩的歲月也整整有數十載了。從小時候得知蘇辰哥哥喜歡聽戲,每日跟在他的身後,屁顛屁顛的跑去大宗裏躲在後台,好奇的看著那些人戲子們將五彩的油彩往臉上描繪……到十四歲時,進了梨園,正式見了師傅,磕了頭,拜過祖師爺,從此刻苦練習身段,唱詞。再到現在,她幾乎,一刻都沒有停下來過。
  
    對戲曲的感情,也從起初打心底的喜歡;到後來與兒時青梅竹馬的玩伴一同的如癡如醉;再到後來遇到他,曉得他也喜歡聽戲之後,她對戲曲甚至是到了一種狂喜的地步;最後到他離開後,舉目無親的她,不得不靠在妓院賣藝維生的無可奈何。她苦笑自己,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除了會唱騙人眼淚的戲文外什麼都不會的戲子!
  
    仿佛也正是這一瞬間才明白過來似的,她茫然的看著遠處廊亭上掛著的兩排紅燈籠,對阿!戲裏與君結發為夫妻,戲外卻是相忘江湖的陌路人。唱戲,唱戲,唱了這麼多年,自己會唱戲,還會什麼呢?不論戲裏戲外,她都是一個付出真心,卻得不到回應的人。  
  
    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到最後,除了那些戲文滾瓜爛熟的留在了腦海裏,刻在了心裏,她身邊,什麼都沒有留下。
  
    莫名的覺得有些可笑,卻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就這麼笑了出來,她矮下身來,搭在童少軒的肩上,任他替自己理好頭頂上的帽子,然後將自己扶上一輛候在戲院門口多時的黃包車,她突然叫住他:“少軒。”
  
    少年聞聲抬頭,看著慕芷是一臉懵懂的神色:“怎麼了?師傅?”
  
    慕芷的臉上依舊是看不明白是什麼神色的表情,也猜不懂她此刻正在想些什麼。似乎正專注的望著遠處廊亭上的那兩排火紅的燈籠出神,半晌,才很迷茫的繼續道:“你說,要不我們還是別再唱戲了吧。”
  
    童少軒愣愣的一怔,攙著慕芷胳膊的手頓了頓。光看他此時臉上的表情就曉得,他顯然是一副被震驚到了的摸樣,“師傅,這是為何?”
  
    慕芷想了想,卻是淺笑著低下了頭  ,以手支額,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麼,隻是覺得自己大半輩子都用來唱戲了,其他的,都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去嚐試,人生短短幾十載,倘若以後老了,回想起來自己竟然一輩子都隻做了這麼一件事,會不會遺憾自己這幾十年有些太過乏味了呢?“說著,她停下來又想了想,”我想~我隻是膩味了吧。”
  
    童少軒聽到這裏,也低下了頭,似乎是很認真的琢磨了片刻:“可是師傅,我們除了唱戲,還能做什麼呢?”
  
    慕芷愣了愣,猛的抬起頭來,像是被一語道醒的夢中人一般,恍惚的呢喃道:“是啊!你我除了唱戲,還能做什麼呢?”默了片刻又問了一遍,像是在問身旁的人,卻也像是在問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小河盡頭長廊十裏,有微風掃過長廊上懸掛著火紅的燈籠,燭影重重,慕芷側著腦袋,依舊是癡癡的凝望著,眉宇間有種難以言說的淒涼。
  
    “走吧,玉和巷。”少年並為接她剛剛的問話,而是對著前麵的車夫揮了揮手,將一個銀元遞到了他的手上。
  
    遠處的天空,月亮從雲後麵露出臉來,似乎還能隱約聽到戲院裏傳出的喧囂聲,還有那虛無縹緲的戲文:“何日梅花落,帶我回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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