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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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驍殿寬闊的大殿之內,朝臣妃嬪們位列兩側,帝王穩居上首,將大殿中央延伸至巨大殿門的一片長長的空地留給了前來覲見之人。
殿外的豔陽依舊毫無阻礙地向殿內揮灑著金黃的光輝,然而那金黃本應攜帶的溫度卻似被殿內的陰影阻隔了一般,顯出一種冷芒之感。
殿外的腳步聲逐漸逼近,人數似乎並不算少,但那些腳步卻似同一人踏出一般整齊劃一地疊加在一起,因而相當清晰地傳入殿。
門外漢看的不過表麵架勢,許多朝臣都為那似乎象征著訓練有素的腳步聲而暗自點頭。門內之人自然更為清楚其中門道,不少武將都暗中生疑,這些腳步聲表麵聽上去的確無可指摘,可事實上不過虛張聲勢。這些腳步大多虛浮,其中還夾雜一些刻意放輕的淩亂腳步,內家功夫不深者自然聽不真切,便好似整齊劃一,可若內家功夫深,耳力能及,便能聽出其中怪異來——就那刻意放輕的腳步來說這些暗衛的內家功夫必是不淺,但卻有淩亂腳步夾雜其中,雖然被刻意放輕,但仔細聽來卻仍能聽出其中的腳步虛浮,時輕時重,這種情況隻一個可能,那便是這群暗衛受了相當嚴重的內傷。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不成這群暗衛在來玉驍殿的路上遭遇了什麼人的襲擊?這樣一來,這群暗衛姍姍來遲便解釋得通了。可若真是這樣,又是誰這麼大膽子在皇宮之內如此明目張膽地做出這樣的事來?哪些人又有如此身手,竟能將一個暗衛團體之中出了名的難纏的暗衛團體逼至這般田地?
這些個武將根本沒有考慮過一個人阻截這群暗衛的可能性,就算暗衛之中一些暗衛的單兵作戰能力強大到足以以一人之力毀掉一個暗衛團體,那也隻是發生在能力較為底下的暗衛團體之中,同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在像靛衣十衛這般能力高強的團體身上的。不過那隻是通常的情況,這次,他們誰也沒有料到,這的的確確是一個人的手筆。
就在一群武將和少數精通武藝的文官苦苦思索之際,他們思慮的起源,這一輩的靛衣十衛,已經身著皇城禁衛軍的軍服踏入了殿內。
數件鐵質軍甲在陽光的照射下劃過道道冷芒,一股血腥之氣直衝大殿,大殿大敞的正門,赫然是十個高矮不一,卻都身姿冷肅的身影。
嗅到那格外明顯的血腥氣息,朝臣妃嬪們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一些膽小的妃嬪甚至難以抑製地抖了抖嬌弱的身子。這便是天樞的暗衛!
失敗了,失敗了,失敗了……怎麼會失敗了!望著踏入殿內的十人逆著光的身影,鳳座之上的女人掩藏在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清麗的麵龐之上,本就有些慘白的臉色難以抑製地變得愈加難看,盈滿怒意的鳳目中卻隱隱透出一種難以察覺的茫然,複雜的情緒使得那雙鳳目顯得越發空茫,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因為計劃的失敗而燃起的滔天怒火,卻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心底那小心埋藏的最珍貴的角落,在刹那間破碎,原來,到頭來,她還是什麼也不剩。
在她記憶的最角落,一直有一個眉目俊朗的紅衣少年,在滿園桃花盛開的時節,溫柔繾綣地笑著,喚她,燁兒。
那廂靛衣十衛已然入殿,這廂自玉驍殿側門走出的納蘭錯正滿皇宮地找他的師父。
他想過師父可能死於因殺死了靛衣十衛而被天樞皇問責斬首之時,可能死於被天樞皇後當作替罪羊殺人滅口之時,雖然擔心師父的任務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可那也隻是擔心罷了,他從來沒想過師父的任務會失敗這種可能。這種事就算是發生在他的身上也不可能發生在師父身上,師父的實力他是再清楚不過了,靛衣十衛固然厲害,但卻絕不是師父的對手——若是一個靛衣十衛便能製服師父,天樞皇也不必如此忌憚師父這把危險的刀了。
按照靛衣十衛趕到玉驍殿的時辰推測,師父阻截靛衣十衛的位置應該不會超過皇宮的範圍,換言之,師父此刻必然身在皇宮之中。
可皇宮這般大,教他哪裏去尋師父呢?他又不能在此刻上皇宮頂簷,那太顯眼了,無異於在臉上寫我乃刺客,等著宮內玄甲軍來捉拿。
可若不上頂簷,要他尋師父尋到何時?別挨到玉驍殿的大典都結束了他都未能尋到師父,到時候他就真的連師父屍骨也見不著了。
此刻顯得平靜得有些可怕的納蘭錯靜靜地靠在一處青灰的宮牆旁沉思,頎長挺拔的身影此刻沉靜得仿佛自然生於天地,不露痕跡。
兩名相談甚歡的宮女走過,二人沉浸在自己交談內容的愉悅之中,竟然就這麼目不斜視地自納蘭錯身側走過,絲毫沒有注意到牆邊多出來的,身著淡藍色宮裝的小太監,又或者說是注意到了,但因實在是太過自然,毫無違和感,便無甚在意,說說笑笑地走了,對於不認識的小太監,即使見了麵不打招呼也是不打緊的。
而正一門心思思索著找尋師父的辦法的納蘭錯就更不會去理睬那兩名隻是偶然路過的宮女了。
那兩名宮女逐漸走遠,但她們交談的聲音全數還是落入了耳力極好的納蘭錯耳中,即便本意是不想理睬那二人,但長久以來浸淫凶險之中養成的習慣還是令納蘭錯不自覺地注意周遭一點點輕微的響動,是以聽到那二人的談話也是無可避免的。
“小雪啊,我嗅見你那桂花味道的頭油倒是比我這好聞……”
“哪能啊,明明都是桂花味道,你倒能嗅出不同來……”
小雪?嗅出味道來?
倏然,一道靈光自腦海中閃過。
原本靜立牆邊沉思的納蘭錯瞬間站定,身形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
選擇了一棵較高的宮樹,黑影一閃,納蘭錯便極為輕巧地躍上了樹梢——雖然不能上宮頂,可上這些個比之宮殿殿頂矮上些許的宮樹還是可行的,畢竟還有樹冠可供遮掩。
宮樹足夠高,可以聲音傳出較遠。納蘭錯自懷中摸出了一把做工精巧的玉簫——那是能夠吹出僅有毒物才能聽見的樂音的毒玉簫。
將簫抵在唇邊,緩緩吹奏,不自覺地憶起,一片恍若栽種在龍牙的雪白梨花的白梅瓣漫天飛舞,站在他低垂的視線之內的小小少年,有著一雙紫棱石一般漂亮的紫色雙眸和恍若神祗一般的精美麵容。那小小少年手持一把玉簫,奇跡一般地吹奏出他用這把毒玉簫吹奏過的,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樂音的,來自他的家鄉龍牙的古樸樂曲。
一陣熟悉的似嬌似嗔的狐鳴聲打斷了納蘭錯的思緒,宮樹上的少年回過神來,一黑一灰的異色雙眸平和地凝視著眼前鑲嵌在一堆白毛的狐臉之上的黑珍珠一般烏溜溜的小巧圓眸,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揉上眼前乖巧趴伏在自己腿上的狐腦袋,淡淡道:“小雪。”
靈動的白狐發出了一聲狐鳴,似在回應眼前變得溫潤平和的少年。
“還記得師父的味道麼?能替我將師父找出來麼?”
白狐再次狐鳴一聲,輕巧地三兩步躍下高高的樹梢,站在地麵,仰著狐腦袋對著樹梢之上的少年又是幾聲狐鳴,那狐鳴竟帶出幾分狡黠和挑釁來,然後白影一閃,宮樹之下便失去了白狐雪白的身影。
樹上少年略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都什麼時候了,這家夥還想著玩兒,足尖輕輕一點,樹梢紋絲不動,卻也已經失去了少年的身影。
皇宮之內,一個不知名的角落,棵棵高大宮樹錯落有致地聳立包圍,裝飾用的矮灌木遮掩出一塊不小的草地。宮樹,宮牆阻隔著頂頭豔陽,將這一片草地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這片鮮少有宮人踏足的土地此刻鮮血淋漓,一片狼藉,一個火紅色的身影靜靜躺倒在草地中央。
草地周圍一片寂靜,仿佛就連風也嗅到了其中蘊藏的濃重腥氣而未敢吹拂,時間在此處都猶如禁止一般,隻餘那火紅身影獨自喘息。
倏然白影一閃,一隻靈巧的白狐出現在草地之上,在那對靈動的黑珍珠望到草地中央渾身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味的男人之時,雪白的小巧身子頓時停在了原地。隨後到達的是一名淡藍色宮裝的少年。
淡藍宮裝的少年那一黑一灰的異色雙眸在望見草地中央浴血躺倒的火紅身影的刹那,猛地縮了縮,怎會如此慘烈。
他明白自己此刻大限將至,並不動作,隻是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他有時間在死去之前安靜地獨自一人追憶自己的一生,這或許是他身為暗衛最愉快的死法罷,可是,怎麼他的一生,卻全都是她呢……
突然感覺有人挪動了自己的身體,有些不愉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平凡至極的麵龐,那張陌生的麵龐之上卻有著一雙熟悉的一黑一灰的異色雙眸,那雙眸子中有著他極為熟悉的沉靜。望著那雙平靜無波的雙眸,仿佛再大的波瀾也會於一息之間歸於平靜。
“徒……徒兒?”有些艱難地發聲,這才發覺自己的喉嚨有如插入刀子一般地艱澀,一旦出聲便火灼一般地疼痛。
“是我,師父。”納蘭錯點了點頭,像是被眼前的紅衣男人嘶啞低沉的嗓音影響了一般,一向較為清潤的嗓音此刻說話也壓低了聲音。
纖長白皙的手指搭上紅衣男人皓白的手腕,心下一沉,不出片刻便放下了紅衣男人的手,納蘭錯易容過後的平凡麵容之上眉頭緊蹙,使得本就平凡的麵孔更是顯出一種怪異的不協調感:“為什麼來送死。”其實他也明白,有些事情,即使是送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他有這樣的事情,師父自然也有,他作為徒弟,所能做的也隻有尊重師父的選擇。可真正麵對師父的死亡的時候,他還是做不到不聞不問,若是能夠做得到,他現下也不會尋來此處了。
方才他替師父把脈,發現師父不但身中劇毒,體內竟還有蠱蟲活動。想要拔除這隻蠱蟲於他而言並不算難事,隻是那劇毒已然攻入師父心脈,在加上師父內傷嚴重,怕是無力回天了。
不過如果是中了此種蠱蟲,師父敗給靛衣十衛也便不足為奇了。這種蠱蟲產自西蠻碧印,乃唯一一種作為“毒國”而聞名於世的碧印獨有之蠱,此蠱乃操控他人肉身之用,如若施蠱之人不發動指令,蠱蟲則潛伏在宿主體內,在一定的時辰於宿主體內施放毒液,可令宿主手腳麻痹,無法動彈。師父體內的蠱蟲並不強壯,可見此蠱沒下幾天,因而症狀並不會很明顯。可能是在與靛衣十衛纏鬥過程中,體內蠱蟲釋放了毒液,導致師父敗給了靛衣十衛。可是,此種蠱蟲碧印獨有,非碧印之人難以知曉。難道此事竟有碧印國人參與麼?
還未來得及細思其中意味,思緒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納蘭錯望向紅衣男人,隻見隨著那一聲聲極為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紅衣男人俊朗麵容上的痛苦表情,絲絲駭人殷紅自那薄唇間不斷溢出。
見此情景,一對異色雙眸驟然緊縮,可他,毫無辦法,就如他當年救不了父皇一樣,如今,他也救不了他的師父。心頭驀然湧起一股不甘,果然,他還是太過弱小,弱小到無法保護自己重要的事物……
隱隱聽出那聲聲劇烈的咳嗽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話語,納蘭錯將瑩白的耳廓湊近了那不斷開合的殷紅薄唇旁。
“不、咳,不用、不用感到,咳,感到對不起我……徒兒,咳、咳,徒兒,咳,一直都是,咳、咳,是,咳,為師的驕傲……”
一雙異色雙眸睜大,靜靜望向紅衣男人火紅的衣裳,視線有些模糊,唇角卻揚起了一個淺淡的笑,師父,他這次,是真的出師了吧。
“為師,咳、咳,為師,咳、咳,無論她變成,咳,什麼樣,咳,咳,都,咳,忘不,咳,忘不了……”可惡,自喉管湧上的鮮血太多,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繼續說話了,抬眼望著那對重新映入眼簾的異色雙眸,笑了笑,他其實一直很想說,因為一時興起,帶你回這醃臢地兒真的很抱歉。可他從沒有後悔這麼做,他甚至無比慶幸此刻他能活著陪在他身邊,聽他死前最後的胡言亂語。
為什麼要來送死呢?啊,當然是因為,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懦弱也好,惡毒也罷,她在他的心中始終是記憶裏初見時的模樣。冰天雪地,荒村野外,即將死去的少年,寒冷、饑餓侵蝕的一片白茫之中,一位俏生生的嬌小少女站在少年麵前,晃了晃手中鮮紅如血的糖葫蘆,清脆的聲音笑著,問他:“喂,你要吃嗎?”那是他在一片冰冷的記憶最深處唯一的陽光,他永遠記得,那個舉著糖葫蘆,眉目宛然的少女,是他發誓要守護一生的愛人……
淡藍宮裝的少年一雙異色雙眸靜靜望著氣息逐漸微弱下去的紅衣男人,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上那上揚起一個弧度的薄唇。
無論她變成什麼樣,都忘不了……
阿錯,父皇是錯了,也許怎麼樣都對不了,但是,父皇最愛的就是你母後,不管對還是錯……
也許有些事情,總會不斷地在人們身上重蹈覆轍罷,父皇如此,師父亦然,不過,他們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