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2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蒼青天,烏墨地,木幹連枝,枝上花無璀。月映皎溪墨無染,澗草有意,留更顯華靨。
鬥轉魂,星移魄,物是人非,暮暮惟月常。人去樓空景依舊,對月獨待,方知離難聚。
依舊是那曾經被緋紅的桃瓣裝飾得盡態極妍的桃園,隻是昔日人麵不複,卻又日近深秋,連含笑春風的桃花也未在枝頭盛放。
依舊是那座在周圍巍峨聳立,氣勢磅礴的金瓦殿宇飛簷邊角的襯托下越發清冷纖細的雪白小亭,亭中暗沉古拙的圓潤桌凳似乎還保留著上次擺放的模樣,隻是伸手一拂,還是觸到了時光為它們披上的灰。
亭內,一對一黑一灰異色雙眸微眯,思忖。
算起來,他似乎已有一年多未曾回來。三年間,他幾乎可以說是不被允許靠近天璣古都的,更別說回到天樞皇宮了——一道命令還未善後完畢,另一道命令便接踵而至,一次接到好幾道命令更是家常便飯,而這幾道命令需要到達的地點往往相距甚遠,他卻要在期限內完成,有時甚至兩三天都未合過眼。這使他很懷疑天樞皇後是否在暗中養著一個規模不小的殺手組織,將各地接下的生意一股腦都丟給他來完成,否則這讓他殺的人怎麼就這麼沒完沒了了。
這樣的情況下,別說是師父他很少見到了,就連二師父他三年間也沒見過幾麵——沒辦法,每當他結束命令,知會二師父他的位置時,往往是還沒有等到二師父人來,新的命令就被快馬加鞭地傳達,於是他又不得不像新的命令傳達給他的過程那樣也快馬加鞭地趕去下一道命令的行動地點,和二師父錯開。如果不是宮裏除了他和師父,沒幾個人知道二師父的存在,即使知道也不可能知曉他與二師父的關係,他都要懷疑這是否都是天樞皇後為了往死裏整他而算計好的了。
不過他和二師父總歸還是能見上一兩麵的,似乎他二師父的寶貝大徒弟,他那僅有一麵之緣的書歌師兄管理醫館時出了的岔子二師父已經解決了,再加上他雖然時時處境危險卻也沒有喪命,是忙碌疲倦了些,開始時受傷總是難免,重傷也會有,但有專門為此豢養的蠱蟲的感應,了解他的情況,沒怎麼見到麵二師父倒也無需掛心。
坐在拂去了灰塵的深黑的古拙圓凳上,一黑一灰一對異色雙眸的清俊少年趴伏在深黑圓桌上,淡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來回撥弄著一個被放倒在桌上的小巧的烤著白瓷內壁的紫砂茶杯,雙目放空,思緒飄遠。深黑圓桌之上還放著一個沒有任何裝飾卻弧度悠揚的紫砂蠱,蠱上蓋著蓋子,卻不知其中裝了什麼。
不知何幾,少年古井無波的一黑一灰的異色雙眸終於微微合上。
這一刻,時間仿佛重來。
一個火紅色的身影出現在慘白的小亭裏,那一如既往鮮血一般的顏色在一片如墨黢黑之中恍如鬼魅,卻被那慘白的小亭,古拙的黑色圓桌,和圓桌前趴伏淺眠的一襲黑衣的清俊少年頃刻柔化。
隻是,時間如流水,逝去的不會再回流。
黑衣的少年再也不會靜靜任那片火紅貪婪地打量他沉靜的睡顏。
緩緩睜開的異色雙眸打碎一個真實的夢,說不清是美夢亦或是夢魘,隻是這樣的夢醒了,夢的主人可會悵然若失?
看著眼前的少年因為他幾乎沒有任何動靜的到來而醒來,他知道,三年光景,這個少年已然向著他並不樂意看見的方向成長,可怕地成長著。他在這一刻才明白,或許,有些事他從一開始就弄錯了,眼前的少年其實是一個和他的燁兒完全不相同的人,他或許和燁兒曾經的處境相似,或許有著和燁兒一樣的堅韌,但卻沒有燁兒的軟弱,他是一個強者,一個真正的強者,一個從來不欺瞞自己的強者。他從來不對自己隱瞞自己的本心,自己想要什麼,他從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淡淡的苦笑在唇邊蔓延,他或許連眼前的少年都比之不及呢。
“師父。”就在那雙比記憶裏更加鮮明的漂亮的狹長吊眉狐狸眼注視著他的同時,他也端詳著那張棱角分明的俊美臉龐,三年的光景卻仿佛根本沒有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推移過分毫,他依舊那麼俊美無鑄,氣勢逼人。就這麼任他打量,自己也在欣賞著那張完美的麵龐,直到敏銳地觀察到那唇形優美的薄唇勾起的微微苦笑方才開口。
“嗯,回來看看?”紅衣男人聞言收起唇邊苦笑,看著眼前少年。
納蘭錯點點頭,並不答話,隻是將那一直蓋著蓋子的紫砂蠱推到了紅衣男人麵前:“師父這般時辰回來想是剛剛結束命令,夜裏晚歇容易上了火氣,徒兒熬了蓮子羹,清熱下火,請師父用些再歇息罷。”
紅衣男人身形一頓,然後坐了下來,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兩指揭開了並不算大的紫砂蠱的蓋子,一股蓮子的清香伴著微微的溫熱幽幽鑽入鼻間,一把木質的小勺連同那一蠱的蓮子羹靜靜躺在蠱內,令人食指大動——他有多久沒有吃過這個少年做的食物了呢?
一黑一灰異色雙眸的少年單手撐著下巴,側著清俊麵龐,看著眼前一襲紅衣的男人進食的動作迅速卻不失雅致,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仿佛是享受這一刻難得的閑適與靜謐,一時間,慘白的小亭內,隻剩下木勺浸入蓮子羹時微微發出的聲響。
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寧靜這般奢侈的東西是永遠都不會長久停駐的。
蓮子羹用到一半,紅衣男人突然開口道:“為師一會兒就不歇了。”
納蘭錯支著下巴的動作一頓,抬眸道:“師父可是接到命令?”
紅衣男人並不驚訝納蘭錯會猜到這一點,並不隱瞞地頷首。
納蘭錯抿了抿唇,一對古井無波的異色雙眸望著猶如交代完公事般繼續如常進食的紅衣男人,罕見地表現出一絲遲疑。
夜幕黢黑,寂靜依舊,隻是閑適不再。
最後一勺蓮子羹送入口中,白皙而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放下了木質小勺,勺底與紫砂蠱底微微地摩挲發出質地沉悶的聲響分外細微,卻仿佛打破了凝滯的虛空,黑衣的清俊少年開口:
“師父是非去不可的麼。”疑問的一句話,卻是確信的語氣。
一襲紅衣的頎長身影一頓,而後,沒有遲疑:“是,非去不可。”
“師父此去,何時歸來?”
紅衣男子聞言緘默,不知是不知如何答話亦或是不欲作答。
一時間,又是一陣恍惚而長久的沉默。
紅衣男子終是一聲長歎,起身,上前,看著眼前一派淡然的清俊少年,薄唇輕啟,開口道:“為師此去,恐無歸期。”
聞言,少年挺拔如勁竹的身形微微一頓,方欲開口,便聽紅衣男子道:“可為師去意已決。為師與你雖並無親故,卻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知曉你脾性,怕你是不會聽為師勸阻,便是要強行留下為師——也罷,就當是出師之前的考校罷,你若能勝了為師,也不枉為師幾年來的一番教導,若是勝不了為師,也便絕了留下為師的那番心思罷。”
語畢,紅衣男人腳尖一點,向後退去,淩空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抽出腰間佩劍,鋥亮劍身映出麵前同樣拔出佩劍的黑衣少年那對素來平靜的異色雙眸中冰冷的厲色。
兩把雪亮鋒利的長劍劍身疾速碰撞,劇烈摩擦,然後迅速分開,複又重重撞擊在一起,一時間小亭之內銀白的劍花上下飛舞,卻隻能聽見劍身相擊時的脆響,感受到兩道銳利銀芒碰撞時無形中令人胸腔不適的層層震波,不見舞劍之人。
不過須臾,兩道糾纏不休的銀亮光帶各自分開,隻見一黑衣少年蹲踞小亭一側,一手執劍,以劍支撐著身體,微不可聞地輕輕喘息。
小亭的另一側,紅衣男子抬手,弧度優美的腕骨拭去順著俊美麵龐滑至下頜的清汗,烏黑長發幾縷貼上麵龐,竟似從水中撈出。
異變,這一刻發生。漢白玉石的小亭內陸陸續續地出現深深淺淺的劍痕,仿佛一朵朵月光下應時綻放的花朵,就在亭內劍痕停止綻開的瞬間,那方黑沉的古樸圓桌一分為四,分別向四個方向倒去,切口整齊而平滑,可見切割之時切割之人未感到任何阻礙。
圓桌的碎塊倒下時發出不小的沉悶聲響,放置其上的紫砂蠱隨之滑落,碎裂的聲響在夜晚寂靜的桃園中顯得格外清脆。
倚劍輕喘著的納蘭錯於喘息的間隙抬了抬清冷的眉眼,道:“師父身上有傷?”方才與師父交手感覺師父動作稍顯滯澀,他想,師父事前既然那麼說了便不會手下留情,那麼就隻能用身上有傷來解釋了。
紅衣男人聞言愣了愣,擦拭汗水的動作一頓,隨即苦笑道:“算是罷。還說為師呢,你不也沒有使出全力麼,再這麼做,為師可要認為你不打算攔著為師了。”他可沒有忘記他的徒弟並不擅長使劍。
納蘭錯用劍撐著身子,站了起來,仍舊在微微地喘息著,一對常年波瀾不興的異色雙眸定定看向那雙漂亮的吊眉狐狸眼:“我想,憑劍術打贏師父。”因為,師父第一次教導他習武,修習的便是劍法,而師父最擅長的,恰恰也是劍法。
沒待怔住的紅衣男人有所回應,納蘭錯便輕輕將臉別開,望向不遠處夜幕籠罩之下的桃林,夜風夾著絲絲涼意拂起他烏黑的發絲:“如今,這個願望怕是難以實現了。師父,就此別過。”
紅衣男人聞言再次怔住,看向隻留給自己一個側臉的清俊少年,道:“你不攔著為師了麼?”這倒是出人意料。
“即便是徒兒攔著,師父也一定要去的,那麼,師父這番考校徒兒勝出與否,便沒有任何意義,況且……”黑衣的清俊少年頓了頓,仿佛望向虛空的異色雙眸倏然柔化了一般地微微眯起,唇角竟勾勒出一個極為淺淡的笑,“這件事對師父來說也非做不可,不是嗎?”不是接到命令的非做不可,而是,從心底裏認為的那種非做不可。
“你可以出師了,”紅衣男人看著少年麵上清淺得仿佛殘留的笑痕般的淡笑,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做到一笑猶如清水殘荷,美這個字都仿佛汙濁,因為那樣的姿態本來就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但為師,以你為榮。”他走過少年身後,伸出五指修長的手撫上少年的腦袋,揉了揉,然後,走出了滿目瘡痍的白色小亭。
他沒有回頭,並未使用輕功,隻是緩緩走遠,將背影留給少年。
黑衣少年望著那鮮血鬼魅般的火紅身影漸漸離開視線,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許會拚死也要攔下師父吧,但是,漸漸地,他開始知道,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是非死即傷,更甚者是必死無疑的境地也還是要去做的,沒有什麼必要的原因,就因為這些事,非做不可。
他也有即使非死即傷也非做不可的事情啊,一黑一灰的異色雙眸望向冷宮冷肅宮牆外的金碧輝煌。
“師父,就當是為了徒兒,活下來吧。”
已經走出很遠的火紅身影仿佛聽到了少年的低語般,短暫地在原地停留了似乎許久,仰起白皙的脖頸,弧度優美的雙唇微微動了動,黑夜之中看不分明,但那唇形似乎是一個字,也許,是“好”吧。
然後,男人足下運功。火紅的身影瞬間消逝在一片沒有了桃花的桃林中。
亭中黑衣少年似有所感,收回遠眺的眸光,然後轉身,頃刻間有些不自然地僵住,掃視了白色小亭內的一片狼藉,有些無奈地搖首,看看這些痕跡,明顯是激烈的打鬥留下的,而且雙方的實力可見一斑,他是剛剛完成一道命令了嗎,怎麼又要善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