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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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水聲潺潺,明淨的溪流披星戴月,托著淡粉的落花,輕盈著遠去。溪流兩旁兩三叢低矮的青草之上晶瑩的水珠流連般晃晃悠悠地掛在草尖兒之上,將天空中月投射下的輕柔銀紗朦朧地掩映,仿佛精致的月光石藏匿其中,襯得不遠處小亭的影子影影綽綽,那樣靜謐。
夜晚的桃林中,小亭在四周桃樹的襯托下小巧卻清冷,雕工比起遠處的建築不甚精致的瓦黃飛簷下沒有任何裝飾的筆直亭柱纖細而瘦弱,白皚皚的階梯覆上銀白的月光,透出一股天階月色的淒清。
小亭之中,一張木質的暗色圓桌弧度圓滑的桌角與小亭的慘白相觸,像是柔化了那種淒清的白一般,對比並不鮮明,反而多了一種莫名的溫和。古拙的圓桌沒有任何的紋飾雕刻,月的銀紗披蓋其上卻顯出一種大巧不工的別樣的溫潤。圓桌之上,一個個瓷盤之中,盛裝簡單卻讓人食指大動的精致菜肴靜靜躺著,仿佛同一旁的人共同等待。
圓桌一旁,靜坐一名少年,身姿挺拔,如竹如鬆,一襲黑衣,略顯白淨的麵龐在月光的映襯下帶著幾分清冷,一隻灰眸,一隻黑眸仿佛經曆了月華的洗禮一般清明,淡漠地平視著前方。
倏然,一個一身靛色長衫的無聲無息地身影出現在少年身後。
身後仿佛也長了一雙同樣清明的眼般,一襲黑衣的少年頭也沒回,對著空蕩蕩的前方點了點頭算是行禮,淡淡道:“二師父。”
來人,靛甲聞言有些泄氣地點了點頭回禮,上挑的桃花眼中滿是無奈:“小錯兒啊,算二師父說錯了還不行嗎,都這個時辰了,看樣子,你師父今晚是回不來了,你還是先去洗漱一番,好就寢了吧。”
靜坐的黑衣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二師父哪裏的話,身為徒兒等候師尊本是應盡之責,哪怕師父今日不能回來,徒兒也要等到天明,好知曉師父徹夜未歸,二師父若是乏了,可先行歇息,徒兒自會料理。”
身前的少年聲線清冷,在月夜更是仿佛被浸濕般帶著絲絲沁透心脾的寒涼,但靛甲就是從中聽出了隱藏的點點失落和堅決,隻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揪緊了一般地酸軟難受——朱龍鱗,你倒是給少主子一個痛快,要麼就幹脆承認自己的本心,要麼就坦白了讓少主子離你遠點,這麼吊著他,不上不下的,你究竟在想什麼。
暗暗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的牙都開始泛酸,靛甲望了眼黑衣少年那猶如紮根在亭子裏的挺拔身影,暗恨地跺了跺腳:“罷了,我管不了你,你就好生在這兒坐著等到天明罷。”話落,人已閃出亭外。
一襲黑衣的少年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內。
微微側了側頭,雙目似乎毫無焦點地望向遠處月光之下巍峨聳立恍若暗夜中猙獰巨獸的金黃琉璃瓦建築,他更像在等候月的消逝。
暗夜之中,唯銀月高掛,一片靜寂,不知消磨了多久。
一個火紅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亭內,那鮮血一般妖冶的顏色在四周夜的襯托下猶如鬼魅般醒目,一身的煞氣帶著有如實質的血腥感,卻在將那早已趴伏在木質圓桌上的黑色身影覆蓋的瞬間,奇跡般地柔和了下來,那一身刺目的紅一如那一亭淒慘的白一般被黑色柔化。
輕柔地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攬上趴伏在木桌上雙目微合,眉頭輕蹙卻依然眉目宛然的黑衣少年,像是嗬護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在少年的腰間使力,少年便無知無覺地向後偎進了來人的懷裏。
紅衣男人將少擁在懷裏後,輕輕地發出了一聲聲線低沉的滿足般的喟歎,轉臉看到滿桌早已涼了下來的菜肴之後身形頓了頓,伸出一隻手,抄起桌上盛著酒的白瓷瓶,一手擁著懷中的少年,閃身出了亭。
握著白瓷酒瓶的手輕輕撞開一間廂房的木門,黑暗中,握著酒瓶的手伸出食指,輕輕朝著某個方向一彈指,廂房內頓時被燭光點亮。
映入眼簾的廂房陳設極簡,隻有一張竹木製的小方桌擺放在一張不大的木床旁,小方桌上擺著幾本攤開的扉頁泛黃的書,燭光就是從小方桌上唯一的燭台上發出的,木床的左側牆麵之上掛滿了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各色劍器,右側的牆麵上一個木質的立櫃靜靜地站立。
這顯然是一間不常待客的廂房。
紅衣男人緘默地擁著懷中睡顏沉靜的少年走向那張不大的木床。
輕柔地將少年放在床上,在手臂脫離那修頎溫暖身軀的瞬間,一股畏人的寒涼湧上臂膀,心頭一角的失落與塌陷是那麼的明顯。
為少年蓋上被子,紅衣男人就著剛剛亭子裏順來的白瓷酒瓶猛地灌了幾口酒——怎麼感覺還是這麼冷,也許他需要更烈一些的酒——是這麼想的,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終還是沒肯挪動半步。
黑夜依舊在屋外蔓延,偶有幾絲涼風從半開的窗間飄入,將昏暗的燭光逼得左搖右晃,廂房內的影子也跟著影影綽綽起來。
似乎才喝了幾口便見底了的酒瓶依舊被握在手裏,紅衣男人漂亮上挑的吊眉狐狸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床上的少年,沒有任何動作。
夜晚的涼風在屋外繼續刮著,一道靛色的身影倏然出現在廂房前一顆高大的桃花樹上。那身影巋然不動,掩映在桃花樹的枝椏間,靜靜看著紅衣男人沒有半分動作的背影。良久,終是輕歎一口氣,搖了搖頭,轉身,消失在了高大桃花樹的枝椏間。
在靛色的身影消失的瞬間,紅衣男人若有所感似地側了側頭,向窗外靛色身影消失的濃濃夜色遠遠瞥去一眼,繼而回過頭,繼續看著床上沉眠的少年。
良久,仿佛終於回過神來似的,紅衣男人有了動作,他邁出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前,在沉睡的少年麵前停下,然後緩緩地俯下頎長的身,伸出一隻手,怕驚擾了少年似的動作輕緩地撐在少年的頭部上方,一張俊顏湊近了端詳少年沉靜的睡臉。
輕輕舒展開的兩彎弧度與輕合的眼瞼那般奇妙地契合的眉,算不上長的睫羽卻在淡白的麵上輕覆出一種濃重碳墨隨意勾畫出的纖細寫意,與眼部的淡然隨性截然不同卻渾然一體的高挺鼻梁,平時總是有些緊抿的顏色略淡的唇約莫也隻有在熟睡時才能展現出原本姣好的形狀——都並不如何出眾的五官這般長在一起竟是那麼的清俊閑逸嗎?尤為神奇的是那雙淡然的異色雙眸,睜開時竟叫他移不開眼。
是他中了這位少年蠱師的什麼蠱嗎?
為了更放肆地欣賞那張麵龐,他不自覺地將身體壓得很低很低,低到唇形優美的薄唇輕輕壓上了少年色澤略淡的唇——唇瓣僅僅隻是這麼貼合著,為什麼他卻能感到心頭的失落再次盈滿?
夜色已不再濃鬱,但天邊還未出現晨曦的微光。
躺在木床上的少年緩緩睜開了雙目,一黑一灰的雙眸淡淡地平視著房頂,複又緩緩眨了一下,睜著眼靜默了片刻,似在沉思,又似隻是靜靜地躺著,然後倏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掀開了身上蓋著的被子。
迅速而幹練地起身,納蘭錯一隻手輕鬆將被子一甩,在床上攤平,再接著短短幾個動作之後,被子已經整齊地疊放在木床的一角。
站起身,低頭看到自己因昨夜和衣而睡而被壓皺的衣角,眉頭一皺,伸手,將皺褶抹平,順手一把抓起床邊木質的小方桌上一根沒有任何裝飾,似乎僅僅隻是一根黑色布條的黑色的發帶,將頭發隨意一攏,快步向前走去,路過左側的牆麵時,伸手取下一把長劍,步伐未有停滯,上前推開廂房的木門,出了廂房,反手將門一合,蹬著黑色的長靴足尖一點,門前已沒了黑衣少年的身影。
山間晨霧正濃,不見泉眼但聞水聲,鬆林間,一個高聳的崖壁之上銀瀑飛瀉,劇烈拍擊在瀑布之下的石塊上不時濺出的豆大水珠彈擊在一旁的青草之上,不羈的野草發出的輕微抗議聲早已被嘩嘩的飛瀑水聲遮掩,就連飛鳥的鳴戾和搏擊長空的振翅之聲也在這大自然所賦予的得天獨厚的狂放樂音之下,顯得如斯微弱。
一男子一身紅衣似血,身材頎長,獨立在這片飛瀑之前,背影在有些朦朧的晨霧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所以趕來皇宮後山的納蘭錯遠遠便望見了那個仿佛許久都未曾見過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身子微微一頓,隨即加快了步伐。
“師父。”一身黑衣的納蘭錯筆直地站在了紅衣男人的身後。
“嗯,”紅衣男人聞言點了點頭,卻未轉過身子,隻是背對著納蘭錯道,“你便照常著練罷,練完後再考校你。”
聽到“考校”二字,紅衣男人背後的納蘭錯神情淡然的一黑一灰的眸子頓時明亮起來,師父的考校可是習武中不可多得的寶貴機會。
當晨光籠罩大地,山間的濃霧漸漸散去,清晨的葉片之上凝結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行走林間,未有春雨,卻恍有沾衣欲濕之感。
一道黑影飛速自彌漫著濕氣的林間躥過,一道紅影緊追其後而至。
紅影落地,紅衣男人提著長劍蹙眉,他這個徒兒武學天賦當真駭人,沒有絲毫的內家功夫卻有著和內家高手一般的力道以及遠遠超出內家高手的速度,隱藏起來根本無法感知這一點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眼角倏然瞥到身後寒光一閃,紅衣男人急忙側身,一把長劍夾著一道勁風呼嘯著劈刺而來,運起七成功力握劍迎上,兩劍相撞,頓時火花四濺,劍身竟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怪異聲響,隱隱閃現裂痕。
納蘭錯見狀一蹙眉,手下的力道不由得稍稍減輕。
紅衣男人順勢長劍微收,劍尖使力,劍身向上一架,納蘭錯的長劍便不受控製地脫了手,被向上拋去,然後重重摔落在了地上,在略顯柔軟的草地上,劍身竟是頓時裂成了兩截。
紅衣男人的長劍剛剛向前一送,卻見眼前沒了武器的的納蘭錯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不由得有些微愕地頓住了身形。
倏然感受到自己的後心一股寒氣入體,連忙矮身躲過,就見赤手空拳的黑衣少年單手成掌,猶如一把利劍,順勢朝自己攻來——好快的速度!黑風在眼前擦過,他一個滾地躲過,抬首之時,那猶如利劍的手已再次襲來,而他方才踏足的地麵上,赫然多出了一個約有手臂粗的深深的黑黢黢的土洞。
來不及驚歎,紅衣男人迅速從地上躥起,棄了長劍,運起八成功力,迎上那以肉眼難以看清的可怕速度逼近的掌,終於,一把抓住了黑衣少年略顯細瘦的胳膊。
納蘭錯的手臂使力掙了掙,見無法掙脫,還保持著習武時銳利眸光的異色雙眸中卻暈染上淡淡的愉悅,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期望這個時候的他能夠逼師父使出全力,但能和師傅這樣暢快的過招已經讓他很滿足了:“徒兒學藝不精,還請師父指教一二。”
望著唯有此時才神采飛揚,像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模樣的納蘭錯,紅衣男人繃緊的麵龐難以察覺地鬆了下來,漂亮的吊眉狐狸眼中閃過柔和,繼而是一種為人師的驕傲與感慨:“一十有二,如此稚齡,能與我如斯過招,假以時日,定能登峰造極。不過,我確未曾想到你之所長並非劍法,”說到這裏,驕傲與感慨霎時轉變為責備,“既是如此,為何堅持使用長劍,在武鬥之時竟因害怕武器磨損而收勢,你可知,趁手的武器是可以再找的,但命,一旦丟了,可就找不回來了。”
“徒兒知錯,還請師父責罰。”納蘭錯微微垂首,看不清表情。
知道自己的愛徒這般表現是不想解釋,但自己的話他一定會聽,紅衣男人便舒展了眉,伸手摸了摸愛徒黑色的頭頂:“嗯,知道錯處,能更改便好,時辰也不早了,你便回去罷。”
“是,”納蘭錯應諾,複又一頓,“師父此次一去,又要幾時回來。”
正要抬步離去的紅衣男人身形一頓,沉默了片刻,道:“半個月。”
“恭送師父。”納蘭錯望著紅衣男人迅速遠去的背影,淡淡道。
直至望不見那抹鮮豔的紅色,納蘭錯才走到自己那把短劍旁,蹲下了身子,從懷中取出一塊疊起的黑布,將短劍的兩截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黑布之中,包成一個黑色的包裹,然後抱在懷裏,站起了身。
他最喜歡劍法,即使那並不是他最擅長的,隻因為他的師父教他的第一種武功便是劍法,這劍啊,是師父送給他的第一件武器。
他該去為它立一個劍塚。
想罷,納蘭錯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寂靜的山林之間,徒留原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