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胎隱伏，初不自知？”堂審已久，刑部尚書鄭敦謹何等陣仗未見？隻是忽然間，被這供詞給煞了一下。
    昨日威名赫赫的兩江總督馬新貽，今天也不過是地府的一縷亡魂。
    昨日桃園結義的生死兄弟，今日又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這人世變換，居於高位，更為惶恐，戰戰兢兢。
    “堂下犯人，據你供詞，是馬新貽受傷之後，由米蘭照料，兩人久處了而有了不倫之情？”
    “如供詞所言。”
    “米蘭本是黃縱之妻，他且不知情，為何你先察覺？”
    一時竟是語塞。
    索性不做聲。
    那時自己提出時日久了，自己帶的那隊人馬還是親自操練為佳。好在大哥的傷也快好了，不必如此寸步不離地照料了。
    自己忙著訓練眾弟兄，大哥的藥卻不能不換。是二嫂接過了這個擔子。
    離山寨不遠處有一溪，有一處經水流衝刷漸漸形成深潭。那邊綠樹芳草，很是宜人。夏日燥熱，在那邊納涼戲水最好。
    正是正午，與二哥訓練久了，一身是汗。於是到這邊來。
    還未到譚邊，先瞧見他的身影。
    本是白衣，此時卻把衣裳脫了，鬆鬆披在背上。軀體顯露出來，自成丘壑，肌膚卻如鏡麵一般，能晃人的眼。他坐在樹蔭裏，太陽照不到，而他比太陽更耀眼。
    到了潭邊，二哥已迫不及待跳了下去。
    走到大哥身邊，瞧他一副渾然物外的樣子，笑道：“大哥，還在用功？”
    瞥到他手上去，手裏的書卻已經濕了，還在嗒嗒滴水。
    皺成一團的文字。
    它倒著，拿在他手裏。
    “大哥，你本事越來越大，看書可以倒著看！”
    他終於察覺了，笑著將書回正。
    “剛剛下水洗了個澡，書沒放穩，落水裏了。”
    大哥一向做事穩重縝密，小事也不容有失。怎麼一本書反而未放穩？
    不過笑笑，沒有打趣。
    二哥從水中冒出頭來，抹著臉喊：“老三，快下水，真涼快！”
    跑過去，還沒解開外袍，嘩啦一下二哥從水裏站起來，直接拉著推到水裏去了。
    兩個人在水裏翻翻滾滾地鬧騰，二哥趁著空隙，叫他：“大哥，再下水來樂一樂！這鳥天氣，連馬都要熱死了！”
    他隻是喊，沒去伸手拉人。
    大哥麵容頗為冷淡：“你們鬧罷，我先走了。書全濕了。”
    晚間的時候，大哥提出要離了山寨，去參加秋試。
    毫無預兆。
    三人本是在喝酒。
    杯酒釋兵權。
    他自己釋了自己的職責。將這裏的所有，留給我們二人來擔。
    二哥：“才頭伏天，離秋試還早得很，你怎麼說走就走？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大哥也未看他，隻叮囑道：你和三弟守在山頭，操練弟兄，不可生事。我要是中了，隻怕兩三年內不能回來，但隻要有出頭之日，絕不會忘記我們兄弟之情。”
    守在山頭，不可生事。
    兩三年內不能回來。
    絕不忘記我們兄弟之情。
    我們在此處，他要往彼處。之間情分，但願如初。
    這番話，真真滴水不漏。
    是我們先招惹了他。又是他帶領了我們。最終，他還是要離開了。
    二哥頗有些傷痛，卻說不出口來，於是向著房門口叫：“米蘭，你怎麼都不出來，大哥連夜要走了……”
    二嫂出來了，慢慢走到桌邊靠著二哥坐下。
    又忽然站起，“大哥，你要走了，我敬你一杯。”她為大哥倒酒，也為自己倒滿。
    大哥飲幹，她也飲幹。
    二哥大為讚賞：“好，這才是我的好老婆。”
    二嫂咳嗽起來。大哥站起了身。
    二哥道：“大哥，多喝幾杯再走。”
    二嫂搶了一句：“大哥是大英雄、大豪傑，這裏留不住他。要走還是快走吧！”
    她捂著嘴，幾乎哭出聲來。
    這一段都似在看戲一般。多生動，多動人，自己都要沉溺其中，卻還是直覺這是一場戲。因為似乎與自己無關。
    二嫂臉色發紅，眼角微濕，酒喝完了，杯子仍捏在手裏，骨節已然發白。
    “二嫂，這酒……”
    她終於覺醒，舉手擦著眼淚：“這酒好辣……”
    “二弟、三弟、二妹，多保重！”
    他走出門去，我們三人隻看著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我們終將追不上。
    二嫂折身回到桌邊，倒了酒，又喝了好幾杯。
    又回到當初，我們三人，再徒留一座寂寞的山寨。
    隻是，當初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