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卓然拿著使用後的毛筆和硯台去家後邊的小溪邊清洗。
    白天黑夜對他來說並無區別，所以他經常是在他人尚且喧鬧時入睡，他人尚且沉眠時起床，黑夜給了他保護，將他和別人分隔開來，在短暫的昏亮的清晨，他能夠隨心所欲。
    晨起習慣性地做副畫。三歲曉詩經，七歲作詩，八歲作畫，十歲詩畫皆為一絕，曾被成為天才兒童的他，盲畫也完全沒有問題，這也使得他在雙目失明孤苦伶仃的時候，有了勉強可以糊口的一技之長。
    眼瞎也是文人，文人就有文人的脾氣，卓然不喜歡用裝在三寸方圓有限的瓷盆裏的水清洗毛筆，總愛在清晨無人之際，獨自一人遛到溪邊，這條流動的溪水俱是他的洗墨池，整片青山綠水皆是他的水墨畫，怎不生出一番天地在吾胸懷的淩雲豪情？
    雖然他看不見，但他聽得見，低吟的輕風，潺流的溪水，歡樂的鳥鳴，柔和的樹動，無聲的花開，如果說世間對於世人，記憶儲存的方式是一幅幅畫，對他來說，應該是一曲曲音律吧？
    隻有在這無人的清晨，他才能享受到如此祥和美妙的音律。
    卓然站在溪邊發了會兒呆，感悟完後笑了笑，音律終究是音律，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是他不過是個為五鬥米折腰但求溫飽的普通人，或許連普通人都算不上，他沒有一雙完好的眼睛。
    “哥哥看不見他們但能‘看見’我是因為哥哥擁有心眼……心眼不同凡眼……凡眼看到虛幻，心眼看到真實……”
    耳邊突然響起小胡逸略微奶氣卻格外認真的聲音，隻不過這麼一句話，當初所感覺到的從心底湧上的暖意，或許可以稱之為救贖。
    一直還想再謝謝那個小家夥，可惜這麼多日過去，即使在集日也未曾再出現，可能走丟過一次家人緊張了吧？卓然不無遺憾。
    小心地蹲在溪邊，將筆與硯台置於手中，慢慢地打轉，以自然的水的衝力洗刷殘留的墨汁。他試過，這個位置的水流不急不緩，是最合適的速度和力度，又能清洗幹淨又不至於損傷筆和硯台。
    握著硯台的右手感覺到絲絲重量的加重，應該是有什麼東西從上遊漂下掛在硯台上了。
    卓然先將左手的筆小心地置放好，再伸手去撩掛在硯台上的雜物，摸摸……這個花瓣的形狀，中心還有蠟燭的殘質，好像是蓮燈，昨夜上遊有人放蓮燈麼？
    心想著，手又摸到一物，是他熟悉的紙的質感，夾在蓮燈花瓣的縫隙之中，也虧得夾得牢，沒有被吹走或是浸濕什麼的。
    想來這是誰許下的心願吧？
    卓然心中歉然道：對不起，攔住了你的去路，載著你主人的心願，繼續往去處去吧！
    帶著一絲虔誠將蓮燈輕輕往外一推，但願它能繼續它的旅程。
    繼續清洗筆硯，但不一會，又似乎感覺到有東西觸碰他的手背，伸手一摸，又是一盞蓮燈，又是一番歉然一番感慨，將其稍稍推行一步。
    繼續清洗，當碰到第三盞蓮燈的時候，卓然疑惑了……昨夜是放蓮燈的好日子麼？難道上遊何處昨夜有熱鬧的廟會？如果真有的話，雲嬸應該會跟他說的，因為放蓮燈的多數為愛做夢的女孩子……
    疑惑歸疑惑，他還是隻將蓮燈輕輕一推，他已無願可許，至少希望他人能夢想成真……
    當第五次碰到蓮燈，卓然有了探究的興致，仔細地摸摸蓮燈，盲人對於距離和相對距離總比隻依賴眼睛的一般人掌控得要好，這個蓮燈的大小，花瓣與花瓣的間距，以及夾許願紙的地方和角度以及紙的質感，都似乎和第一盞的並無區別。
    蓮燈或許相同，但並不是誰都會把許願紙夾在蓮燈之上吧？即使不做這種無謂的事，但他這點常識還是有的，一般人隻會在放蓮燈的同時心中虔誠地默許，因為他們許願的對象是無所不能的老天爺，老天爺可以看透人心，卻不見得可以拾起人間的一張薄紙。
    卓然笑了，在這無人的天地間，他總是能笑得開心：“敢情一直是一盞蓮燈，隻是不知被何物給擋了回來。看我，眼睛看不見真是有些不方便呢。”話語卻有些心酸。
    捧起蓮燈往下遊走了幾步，再輕輕置於水中，微微晃動水麵使得水波可以將蓮燈推得更遠。
    “這個地方是雲嬸平時洗衣的地方，應該沒有什麼障礙物了，你可以自由地走了。”卓然對著蓮燈自言自語，笑得很溫柔。
    如果他能看得見，他就會知道，他眼所見之處，整條溪流寬敞平和，並無枯枝樹葉堵在河道上。
    那盞蓮燈，隻是被卓然推出去，又自個兒詭異地逆流漂回去，推出去，又漂回來……
    “哥哥……笨蛋！”
    卓然突然隱隱聽到似乎是小胡逸軟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