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涼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
    比如，她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比如，她從小就不用吃任何東西；比如，和她同樣年紀的孩子從來不會願意和她玩；比如，老師從來不會誇她，不管她考出了多好的成績；比如，別人看她的眼神總會帶著憐憫和厭惡。
    “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同類。”落落對她說。
    落落是唯一一個可以和卿涼交流的人。
    準確地說，他隻是一棵樹。
    卿涼六歲的時候，就可以清楚地感知自己周圍所有的鹿角樹，並且對它們有著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落落就是她家門前的一棵鹿角樹。
    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卿涼就站在他的跟前，用她柔嫩的小手輕撫著他光滑的枝幹。這個時候，他就能聽見她心裏的話。
    天空為什麼是藍的？雪花為什麼會往下落？夢為什麼會醒來？鹿角樹為什麼能開出白裏帶黃的花兒？
    這時，她就會輕輕地敲著他的樹幹，一連敲十一下。
    十一代表永恒，她解釋說。
    直到有一天，在卿涼敲著樹幹敲到第十一下時，她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問：
    “你是誰？”
    然後卿涼就知道，原來她家門口的鹿角樹是會說話的。
    卿涼也很想和落落說話，但是每當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烏雲一樣的話語就會堵在她的喉嚨裏，她不知道該放走哪一個字，哪一句話。卿涼就隻能把它們統統吞回去，她的嘴巴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沉重的大門。
    她就隻能在心裏想【我叫做鹿卿涼，媽媽說，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但是我不會些這個“卿”字，太難了。】卿涼搖了搖頭。
    她聽見落落笑了。“我叫落落，你的名字是很好聽。”
    【你能知道我想什麼？】
    “能啊。”落落告訴卿涼，他是住在鹿角樹裏的花妖。“你要理解成妖怪也是可以的啦！”
    【就和媽媽一樣。】卿涼想。
    落落還說，她媽媽也是花妖，鹿角樹的花妖。“她啊，還沒有我老呢。”
    【那爸爸呢？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但是那些孩子說，爸爸已經死了呢。死是什麼呢？】
    落落就會沉默。“你是聽誰說的？”
    【聽那些在我椅子上放圖釘的孩子說的。】那些圖釘銀閃閃地，很漂亮，但是刺進肉裏卻很痛很痛。【但是我已經原諒他們了。從老師到那些孩子，我原諒了十一個人，我就原諒了所有人。】
    “暮子，寓意‘被夜幕籠罩的孩子’，指人和妖誕下的孩子。這些孩子一生都會被人類所歧視。”落落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卿涼點點頭。【他們總叫我“啞巴”，還帶著姓氏地叫。“鹿”是一個多麼好的姓氏啊！和鹿角樹的花兒一樣美好。】
    每每聽到他們叫“鹿啞巴”，卿涼就會心疼。這是她的鹿角樹，是媽媽的鹿角樹啊！她看見一隻隻肮髒的腳踐踏在那些白裏帶黃的花兒上，但是她隻能尖叫，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當她叫到第十一下時，那些腳就離開了。
    “別跑！”這個句子從她的神經末梢漏掉，順著口腔和喉嚨，變成了聲音。
    這時候，卿涼看見落落變成了一個男孩子，就站在她麵前。
    【蘋果！】卿涼想。她喜歡蘋果，她喜歡的一切東西都叫蘋果。
    【蘋果，蘋果，蘋果……】她想著想著，十一個蘋果接連出現在她眼前。十一個蘋果在她麵前排成了一個長長的隊，蘋果們玩起了疊羅漢。疊到第十一個的時候，蘋果寶塔就塌了，十一個蘋果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有幾個還向卿涼做了個鬼臉。
    卿涼輕輕地笑了。
    落落也咧開嘴笑了。
    第二天醒來，卿涼沒有看見落落。
    窗外的懸鈴木朝她打招呼，一直重複了十一次。
    卿涼開始覺得昨天的事隻是一個夢，不過她也不能確定。她總是做各種各樣的夢，白天做，晚上也做。做的夢太多，就分不清夢和現實了。
    “是該給她找一個學校了。”從客廳傳來談話聲。【哦，那是村長爺爺的大嗓門。】卿涼想【我都聽不見蘑菇小象向我問好的聲音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卿涼的世界裏多了幾個朋友，而且是別人看不見的朋友——樂樂熊、兔兔、蘑菇小象，還有一個會變形的變形怪。
    【挺酷的。】卿涼想。
    “卿涼，”走進來一位美麗的女人，隨意地倚著門框，看向卿涼。
    是媽媽。
    “明天要早點起來，我們要去一個新的學校了。”
    清晨的風混著窗外鹿角樹的花香和薄荷草的清香撫在卿涼臉上，柔柔的，很好聞。
    卿涼享受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