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鬼手醒來，時辰已有些晚了，是因天邊一道暗色的幕簾將秋陽擋去，生出幾分夜色，叫人無意睜目。
    倚著床欄的鬼手將眸子輕輕闔上，不知怎的，醒時帶了十分疲乏，火氣似乎也大了一些，呼出的鼻息掠過半片唇瓣，竟能感到燙意。拍了幾下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鬼手才恢複七分精神。穿戴好衣服後，他摸向靠壁的那一側床沿，從看似平整的被單裏取出兩樣物事。
    依他想，莫皓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出門去，屋外一滴兩滴秋雨，點在身上仿若鵝毛輕撫，迎著這片無色鵝毛，鬼手行至井旁，打起一桶水來蹲下便開始洗漱。掬捧著的水圈映著天，映著雨，映著自己，將水潑在臉上後好一陣揉搓，他可以感覺到以前幹澀突出的疤痕似乎滑膩了一點。把頭湊到水邊，大概是因為天色過暗，桶內的水麵映出的自己看不出細處的變化。正在他欲倒去桶內的水之時，一副俊美的麵容浮在上麵。這人他很熟悉，莫皓！
    鬼手淡淡地問：“回來了……”
    “嗯”，隨著鬼手手上的動作，莫皓蹲在他的身旁：“怎麼？”
    “進屋說。”說罷徑直站起身來，作勢回房。突地他的後擺被人攥住，鬼手緊了緊眉頭，轉頭往下一看，莫皓這廝蹲著拽住他的衣擺不放：“做什麼？”
    莫皓輕眯起眼：“拉我起來。”
    話一出口，鬼手就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抽搐了好幾下，在極其認真並狠狠地瞪了莫皓之後結果發現那廝沒點反應，於是鬼手咬著下唇飄出：“自己起來！”
    “不要！”
    “……”
    看著鬼手氣憤離去的身影，莫皓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繞著躺在胸前的烏發，嘴角邊掛起一抹淡淡的笑，也不知想些什麼，在暗淡的天色下格外明亮的皓齒若隱若現。
    輕小的雨滴漸漸濡濕了三千青絲，透著一點兒寒意的發絲凝成一個個小結，熟悉的氣息正在焦急地朝他奔來。沒會兒時間，那人匆匆的步法，氣得生煙的臉龐，動容的疤痕一下子湧到他的麵前。
    居高臨下的鬼手看向莫皓帶了不是一點兩點的氣憤，下瓣唇幾乎快咬出血來，逼到嘴邊成了惱怒的一句：“快起來！”
    莫皓淺笑著，將右手騰出懸在空中，骨節分明的手掌煞是好看，透過指縫可以直望那眸子中別樣的情意，恬淡的溫柔徜徉在上翹的眼角，九月的雨可真是撩人，滴入那勾人的雙眼更是添幾分精彩。
    受不得莫皓怪異的目光，鬼手偏過頭去，嘴裏呼出一口重息，左手用力一揮，拍著那隻涼了些的手掌，拽住後發狠似地拔起，隨即扔下一句：“滿意了！”
    莫皓一聽，小野狼不舒坦了。追上鬼手的步伐，莫皓在他後頭輕言：“生氣了？”
    “哼！”雖然還是有些火氣，但聽到莫皓示好的詢問倒消停了不少。
    “我沒有別的意思……”莫皓淡淡似不著痕跡地說著，“你知道，我們得一起走下去……”
    鬼手的步子漸漸小了，一股子氣全然不見，回頭繃著臉嚴肅地盯著莫皓，那人眉眼間依舊美好，隻是數不清的寂寥繞過無雙美目，平靜的表麵下自有清冷的味道。鬼手很清楚這樣的莫皓，因為心裏邊隔上一道牆的他，就是這般模樣，初遇時的他，除了嘴角掛著一小道弧，眉眼間仍是這般模樣。他一切的一切，太過敏感，身邊親密的人不能傾訴，孤獨便隻能藏在心裏，一個人渾渾噩噩地度了半年，飄忽在紅塵之中，沒有意外的話，他將如此至死。
    偏偏意外出現了，依莫皓之言，是自己無誤……
    “我知道。”聽似鄭重的話語從漸行漸遠的鬼手嘴裏飄出。他知道一個人的痛苦，同樣清楚，莫皓又何嚐不是他人生中的意外。
    一場不算鬧劇的小別扭後，兩人倒正兒八經地談論起來。
    其間越聽莫皓的神情就越凝重，連眉頭也少見地聚在一塊兒，待鬼手掏出兩樣物事——一者為笛，一者為紙，莫皓直盯著那玉笛出神。有些昏暗的室內襯得這玉笛更是精致，淺色的藍光浮在笛身，靜謐的麒麟似要蘇醒，漆黑的烏珠給人以詭異。
    鬼手見莫皓不對勁，問道：“這笛子……有問題？”
    莫皓一言不發，神情怔愣地撫上那支玉笛，渙散的眼光慢慢集在那一對烏珠上，像是透過它尋覓遙遠的身影。兩人沒了話語，鬼手將莫皓一切看入眼底，心中疑慮大增。能使莫皓在意到這般程度的物事，必然不簡單。隨即推測一番，所想到的不外乎兩種情況，不是情人的物事便是親人的物事吧。說到情人，總不會是湘月之流，難道是以往的舊情人？思到深處，鬼手又想象著那女子的模樣，長得定是不俗，可惜卻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玉人。又想或是親人，可是據他所知，莫皓的雙親尚在，身邊的人也都好好的，沒必要睹物思人……
    一邊鬼手思慮甚遠，一邊莫皓舊憶重燃，逃離那富麗堂皇的虎窟之時，婦人纖細滑嫩的雙手緊緊地不舍地捧著他的臉龐，一眼一眼，似要將稚嫩的模樣永遠地刻入心房，然後飛揚的湖藍羅裙融入盛開的焰火，柔情似水的眼眸似是雕砌在他的眼裏。
    從此，他成了莫家的少家主……
    色若湖藍的玉笛再次出現，這曾是她的愛物，本該隨她而去，卻回到他的手裏。輕輕地擦過一口口小洞，遞到嘴邊，纖長的手指一撫一動，點在精美的笛身上恰如勾勒幾分江山，濃長的睫毛暗自交彙一處，微微顫動更似翩躚之蝶。
    一曲笛聲暗飛揚，直慟君王宮闈處。
    笛花曼妙九月天，長隔天涯何時見。
    一室之內兩人立，一人覆笛一人傾耳。鬼手真是被那人的情思帶走，明滅間是悲傷的樂聲，無關風月，隻是無法抑製的懷念，眼裏雖是閉著，暗傳的笛聲卻像在慟哭。笛中說不完道不盡的情花繞著緊閉的屋室跳動，欲跳出其中，傳向不知名的遠方。莫皓竟有如此淒傷的一麵，曲中暗念之人，一點兒痕跡不掩是極其重要的人！
    或是情人，或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