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堅持十五分鍾，隻需要十五分鍾所有的殖民地的撤離工作將徹底完成，不長不短正好十五分鍾，神皇保佑。哈特上校心裏默念著這句話，不經意間他瞥見一直像一座塑像般屹立著的李長峰將軍，將軍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恐懼和猶豫，反倒是一種超脫生死的淡定從容。
    “你害怕嗎，將軍？”哈特問他，將軍目光卻一直盯著前方。
    “是的，每個人都會害怕我也不例外，”將軍回答道，“但是軍人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在於能不被恐懼擊倒，能在極廣的空間和時間跨度上履行自己的使命。”
    就在兩人交談的間隙裏，艦隊廣播再次炸開了鍋，就在第二梯隊完成了三次對目標的反物質炮擊後，一股極強的能量波動被反應係統捕捉到，起初計算機隻是把它判定為一次異常爆炸，但很快這股能量的數字就遠遠超過了任何人類武器能達到的極限，混亂又一次像瘟疫般蔓延。
    “引力波衝擊，艦隊疏散！”將軍大聲命令道，一時間黑星周圍同時亮起了一千多個刺眼的藍色光球，包圍黑星的艦隊正在朝各個方向以最快速度散開。旗艦的等離子發動機也以最高功率驅動著龐大的船身掉頭，在劇烈加速產生的晃動中將軍的目光一直追著黑星的影子直到它消失在正前方的視野裏。
    那豔綠色的死亡光環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比虛空還平靜的黑暗。
    “怎麼回事？”
    “光環沒有出現，引力波衝擊警報解除。”
    “等等，檢查一下能量波動情況。”
    “第二梯隊指揮艦報告，能量波動依舊存在，尚未看到任何形式的變化，請求繼續攻擊目標。”
    “不行，繼續散開直到確認安全為止，我們對敵人的技術知之甚少千萬不可大意。”
    就在各戰艦相互觀望的時候，黑星的表麵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這些變化在身處太空中的人們看來根本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像是從幾萬公裏的高度看一條幾十米寬的溝渠。
    準確地說這是一張經過精心排布的溝渠網，這張巨大的網以黑星表麵一點為中心呈放射狀散開，像一顆被石子擊中的玻璃球上的裂紋一樣，這裂紋越來越長越來越深。終於，當有人注意到這些裂紋的時候為時已經晚了。
    “哦我的天啊，快看那是什麼！”突然有人指著黑星尖叫起來，大家的目光都驚慌地望過去，隻見這些遍布黑星表麵的裂縫裏正有橙紅色的光溢出來，這光在太空的黑暗夜幕下編織成一張切切實實的光之網，大張著準備要將整個艦隊一網打盡。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閃現在李將軍的腦海裏，他想起了不久前冥王星上的國際會議，在那場會議上唐彬博士給他看過一份關於蛇夫座人技術水平的評估報告，報告中明確指出蛇夫座人擁有建造戴森球的能力。
    “戴森球？”將軍在恍惚中自言自語道，他轉頭看了看哈特，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
    所謂戴森球，顧名思義就是建造一個巨大的空心球體將該文明所在的恒星完全包裹起來，被包裹起來後這顆恒星將從宇宙觀察者的視野中消失，同時該文明可以通過戴森球殼完全吸收恒星的聚變能量作為能源。
    “我也讀過唐彬博士的報告。”哈特說，兩個軍人的目光在此刻交彙，大家都不再說話，仿佛在這目光的來回中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難道說？
    不可能啊，恒星的質量太大，把它強行引入另一顆恒星的引力範圍會徹底擾亂星係的天體運動。
    而且恒星的體積遠比這個大。
    可是黑星的體積比地球也大不了多少。
    它們真有這樣的能力？
    但恒星的本質是一個氫氣球，不，應該說是一個氫和氦的海洋。
    是流體？
    跟流體很類似，密度也很低。
    那麼……從理論上說……
    將恒星一分為二。
    引力將無法約束核聚變產生的巨大能量，恒星會因此而分崩離析。
    但是……
    “戴森球約束！”兩人同時叫起來，一陣突如其來的火光將他們因震驚和恐懼而僵住的臉照得刷白。
    黑星的反擊開始了，比之前的任何想象都來得簡單粗暴，隻見那網狀的溝回裏的橙光愈發的強烈，突然間以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變化著光的顏色。緊接著，一束拖著橙紅色光芒的火焰從裂縫中噴射出來，在黑星內部包裹著的小恒星巨大的壓力驅動下這束火焰以極高的速度向前噴出了至少一百萬公裏的距離，火焰尖端的溫度高達幾萬攝氏度，幾乎是在十秒鍾的時間內就將位於黑星正前方的第二梯隊完全摧毀。四百多艘戰艦像被氣流卷著落向岩漿的枯草一樣，還沒來得及觸碰到岩漿就已經被那散發出的高溫燒成灰燼。
    在摧毀了第二梯隊後，溝回的中心在黑星表麵上整個滑動了九十度，從裏麵噴出的等離子體在一百萬公裏範圍內的太空裏掃出一個扇形，扇形區域內的另外二百艘正在疏散的戰艦連同上麵十萬名官兵頃刻間便化作飛散的鐵水和炭灰。
    攻擊的猛烈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幾乎每一個在太空軍裏服役的軍人都清楚地知道一顆恒星最致命的地方除了超星星爆發外就是那飄忽不定的日珥，如果把恒星表麵看成一片正在燃燒的草原的話，日珥就是火場上不時竄起的火苗，隻不過這火苗可以在一分鍾內將地球大小的行星表麵烤幹。
    溝回的中心再次滑動，在太空戰場那無聲的寂靜中，日珥噴射的方向緩緩對準了艦隊旗艦所在。第二梯隊已經被摧毀，現在擋在黑星和旗艦中間的隻有一片餘熱尚存的星艦殘骸，將軍可以明顯地看到那橙紅色的光正一點點地彙聚，似乎敵人準備將最強烈的一次衝擊放在艦隊旗艦身上。
    “將軍！”哈特大喊道，艦橋的人都站了起來準備迎接這不可逃避的死亡，李將軍臉上又恢複了原先的鎮定，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太空軍人應有的歸宿，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的，相反能以這樣無比接近太陽的方式死去是一種榮耀。
    但是他忘了旗艦身後是天王星，距離疏散結束還有五分鍾，從戰場向後望去幾乎都能看到滿載著移民的飛船加速逃離時發出的光，顯然剛才黑星摧枯拉朽般的攻擊也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恐怖的回憶。
    “將軍，還有五分鍾！”哈特不顧一切地衝他嚷著，同時他衝到指揮台前搶過將軍手中的通訊器，以他這輩子用過的最快的語速喊道：“克頓戰艦天狼星號，現在由我接管指揮，所有能量調往艦首引力波炮！”
    他的目光死死地咬住黑星中央的那個填滿等離子的洞口，那關在戴森球裏的小恒星似乎正不安地躁動著，它表麵的波動也愈來愈清晰。
    “開火！”
    火柱以超出前兩次的速度和強度像天狼星號噴過去，與此同時身處天狼星號上的人們都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根根琴弦般隨著空間震動著，火柱在天狼星號前方二百公裏除被強烈的引力波撞碎，飛散的亮閃閃的等離子浪花在天狼星號前分開成一道圓弧，此時戰艦像是頂著一個發光的華蓋在航行。從艦橋上看外麵，船員們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視野被一道火牆遮擋住了，本來這火牆是要向前推進的隻是被天狼星號的發出的引力波擋住了。
    黑星噴出的日珥慢慢熄滅了，那些已經噴出的也在太空的低溫中無助地揮舞了幾下就消失了，第三次攻擊除灼傷了幾艘處於引力波保護範圍邊緣的戰艦外並沒有形成多少實質性破壞，但是就因為剛才超過正常輸出功率的攻擊行為，天狼星號自身受到了極大的損壞：艦首由於引力波的衝擊發生了嚴重變形，除了艦橋尚且艱難地維持著以外其他地方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破損與泄露，更嚴重的是由於剛才短時間大功率的能量調集，天狼星號的生命維持係統被燒毀了八成，雖然工程人員正在全力搶修但是在短時間內已經沒有複原的可能性了。
    攻擊褪去之後，將軍從方才的恍惚中醒過來，其實隻過了不到三十秒的時間，但是在將軍的腦子裏像是幾個小時那樣久，他深吸一口氣從哈特手中接過話筒說：“很抱歉，剛才發生的事，多虧了哈特上校臨危不懼的素質和頑強戰鬥的品質才使我們幸免於難。”
    艦橋上的眾人一齊鼓起了掌，但是掌聲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陣急促的呼叫打斷了。那個綠色邊框的全息窗口又在將軍麵前彈了出來。
    “天王星報告，疏散工作已經完成，全部三百二十艘移民飛船都按照預定進入曲速準備狀態，一分鍾後起航！”莫雅婷興奮地報告道，她的聲音通過艦隊廣播送到了每一艘幸存的戰艦上，此時此刻來自一千二百艘星艦的掌聲在廣播裏彙聚成一片聲浪，像海浪拍打岸邊的礁石發出的轟鳴聲。
    “相信到目前為止為了這一場全人類的大撤退而犧牲的人，他們的犧牲有了意義，曆史會銘記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將軍激動地說道，一顆淚珠悄悄掛上他的眼角，“現在，我以本次戰役指揮官的身份命令，艦隊撤退！”說罷他從軍裝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金屬盒子鏈接到天狼星號的指揮計算機上，這是一個儲存盤。
    “各艦注意，現在我代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發布艦隊撤離的詳細指令，請設定以下坐標為航行終點，”原來那儲存盤裏存放著艦隊撤離後的任務計劃，此前一直由李將軍親自保管，“各艦確認目標後立即進入最高曲速狀態，不得延誤。”
    將軍將儲存盤裏保存的坐標發送到各戰艦的計算機裏，最後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對身處天狼星號艦橋上的所有人說：“天狼星號已經嚴重受損不適宜星際航行了，哈特上校，由你來決定它的命運吧。”
    哈特點頭道：“那麼我以艦長的名義命令，全員棄船搭乘救生艇前往附近的其他戰艦。”
    艦長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有序地向救生艙所在區域撤離，一艘艘救生艇接二連三地離開天狼星號向其他戰艦飛去，一粒粒脆弱的種子飄灑在空中，稍有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他們置於危險裏。
    “嗯？”走到出口的時候哈特抬起頭，猛地發現人群中少了一個身影，他大驚失色旋即往艦橋衝去，衝到艦橋入口的時候一道矢量力場擋住了他的去路。李長峰將軍孤獨而堅定的身影在力場的微光中若隱若現，像一座經曆千年沉睡在海底的雕塑。
    “李將軍，你在幹什麼？”哈特隔著力場喊道，一時間他想起之前在克頓首星的時候，白朗寧就曾站在他現在的位置上。
    將軍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幾分抱歉：“其實剛才我向你們隱瞞了任務的一部分，隻是我不希望有除我以為的任何人參與到任務中來，隻能由我一個人來做。”
    “什麼任務，撤離！我們的任務就是安全的撤離！”
    “不，那是你的任務，”將軍說，“就在不久前安理會下屬的宇宙學家們終於明白了蛇夫座人入侵太陽係的原因，他們不是要我們的任何一顆恒星，而是太陽本身，在半徑十五光年內隻有太陽是獨一的、穩定且質量溫度適中的主序星，他們來這裏的目的是要建造一個新的戴森球，那是星際擴張的前提。上級想要執行的任務，就是在太陽係終結掉蛇夫座人的擴張基礎，為的是保證人類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你要怎麼做？”哈特急切地問，就在兩人說話間已經有超過一半的戰艦以曲速飛走了，幾百光年的距離在無限接近光速運動的人看來隻需要短短半年的時間，這也是在非冬眠狀態下飛船維生能力的極限。
    “經過科學論證，一個大質量天體在撞擊恒星的時候其動能會擊穿光球層，以此引發磁場紊亂和引力結構改變，連鎖反應將使太陽向外拋射出大量物質，當拋出的物質達到一定質量臨界的時候太陽將因為沒有足夠的引力維持核融合產生的巨大內壓而演變為紅巨星，甚至發生超新星爆發。”
    哈特像是被一桶冰水當頭淋下一樣僵立在那裏，兩個早已超越生死的軍人隔著矢量力場相互對視著，直到將軍開始通過指揮權限操控戰艦。哈特能明顯地感覺得天狼星號在搖動，地麵正一點點地傾斜，同時艦橋的視野正快速向右轉，大約三十秒後一縷來自遠方的光照亮了因為失去照明而昏暗的艦橋。
    “你想要怎麼做，難道是。。。。。。不，不能這樣，你會死的！”
    意識到天狼星號已經處於正對著太陽的航向上時，哈特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吼叫，他並非是害怕死亡的人，相反在走上與黑星決戰的戰場時他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
    “上校，我們中國有句古話：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如泰山，我們不能選擇後人怎麼評價我們所做的一切，我隻希望我做的能對這一次偉大而艱辛的冒險有所幫助，作為一個軍人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這件事是我自願的。”將軍說，與此同時他將天狼星號的曲速引擎功率設至最高，在完成這一切工作後他一隻手停在了啟動指令上方。
    “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你是個優秀的軍人有理由到新世界裏過上新的生活。”
    哈特沒有退意，他麵對力場後麵的李將軍如同看著一座冰冷的墓碑，堅定地回答道：“如果是這樣的話，請讓我陪你到最後一刻吧，如果換做是我的話我也會攬下這個任務的，並不是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而是我留戀的世界需要有人為之犧牲，那麼請讓我和你一起去。”
    曲速引擎引起的空間彎曲已經達到了最高強度，此時在尚未離開的一百艘星艦中突然有一艘通身潔白的戰艦發出了耀眼的吞沒一切的白光，在這白光中它以最高曲速向太陽飛去。
    艦橋上的視野裏已經是一片藍紫色①，矢量力場的波光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最後，將軍平靜地問哈特：“上校，如果沒有神皇的話，你會相信這宇宙裏有神存在嗎？”
    “我相信。”
    “那麼我們應該能在天國再見。”將軍說，就在話音落下不久後天狼星號一頭紮進了太陽的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