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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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顆白子落到磨金紅檀棋盤之上,落棋的手保養得好,絲毫看不出已是三十許人的手。
“又輸了……”就像是小孩子發脾氣,白棋隨手被丟回棋盒,執棋的人不滿地歎口氣。
黑棋已是一片攻勢大好,隻欠最後幾步便可將白棋盡收囊中。執黑之人笑著拾起一枚棋子,算是讓出一步,隻聽:“母後當真小孩心性。這樣可好?”
轉了一下腕上的碧璽手串,太後看了一眼棋局,不語。
蕭昊見此,又收起一枚黑子,再作讓步。
“說吧。皇帝有什麼事情?和你下棋,哀家可是從來都沒有贏過。”太後抬目示意,“這回,哀家會贏。”
蕭昊一笑,爽快地收起三枚黑棋。棋局頓時扭轉,白棋有了突破的缺口,若用心些便可反敗為勝。等到太後滿意地下了子,方道:“太醫院診出來了。朕會有自己的第一個皇子。”
“那皇帝的意思,是要留下惠婕妤的胎。”太後發上的紅寶累絲九尾金鳳簪映出冷光泠泠,她收起棋子,半響方道,“這局棋,贏得不易。皇帝既然下了決定。哀家也不好阻止。扶桑也不用跑這一趟了。”待蕭昊也收起棋子,又道,“哀家知道你最近經常往景春閣去。楚將軍是武官,他的妹妹,應該有個善解人意的帝姬。”
“是。”丞相是文官,權力再大也掌不了兵。留下一個子嗣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但若鎮守邊疆的武將,畢竟是手握兵權。蕭昊的敏修媛和瑾貴人,都不會有親生的皇子。
“惠婕妤既有了皇子,宮裏的事,就讓她省點心。現在可還是宓元妃掌六宮事?”有婢女捧上兌了玫瑰汁子的團福密紋金盤為太後淨手,太後把手泡進汁子裏,柔柔地按摩著,
“母後想得周全。徐貴姬性子文靜,處事公正。便由她隨宓元妃協理六宮事。也讓敏修媛學著管些瑣事。”徐貴姬醉心於詩書,即便是協理事務,那也隻是掛個名頭,多些尊貴。敏修媛可以出謀劃策,沒有實權,決斷還是要宓元妃來做。蕭昊想了一下,又道,“臘八將近,準備新年的事必定忙亂。新歲不宜加封,元宵團圓,龍抬頭宜出遊,這事,不如就等到皇子出世時來辦。”
“也好。到時大封六宮,也為哀家的孫兒積點喜氣。”太後待玫瑰汁子逐漸變涼,用軟綢把手擦幹,笑道,“如果沒事,你就真的不會讓哀家贏一次麼?”
“若時時都讓母後贏,母後怕又要發脾氣說兒子故意讓棋了。”說著蕭昊看了一眼窗外的白雪茫茫,“兒子想起還有些事,以後再陪母後下棋。”
有宮人挑起錦簾,外室馥鬱的花香與內堂的檀香混在一起兜頭兜臉地撲來,過於濃鬱的暖香讓頭腦隱隱發脹。過道很直很長,朱紅的牆在瑩白的雪映襯下尤為顯眼,一頂明黃九龍密雲轎不緊不慢地移動著,落在雪上的每一步,都顯出了不可侵犯的皇家威儀。
臘八家宴,有太後出席的家宴,一眾妃嬪自然不會打扮得太花枝招展。隻宓元妃、穆貴姬、徐貴姬和有著身孕被皇上格外看重的惠婕妤可著紅色,其餘一概不用紅色係的衣飾。楚月璃換上碧藍鶴舞長春複襖,袖口一圈銀色鑲邊,鶴翼用冰蠶絲繡成,用心精細。反綰髻上插著一對蝠紋萬壽碧璽簪,點綴上零星米珠,恰到好處地展示出自身的恩寵。
宓元妃是最後一個入席的。待她解下那件銀紅鳳舞九天的鬥篷時,宴會上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徐貴姬神色一暗,隱晦地朝端坐在主位著絳色織金萬字翔鳳大氅的太後望了一眼。
宓元妃福身行禮,道:“皇上萬安……”
尾音未落,便被蕭昊一句“你上前來”打斷。宓元妃不明所以,隻得上前,殿內太安靜,一時間讓她無所適從。
“今日隻是家宴。怎麼清薇還來得遲了?”蕭昊把玩著一隻碧玉酒杯,語氣平淡甚至沒有看著宓元妃發問。
“回皇上,臣妾來時,發現服飾被勾了一個口子,便回宮換了一套。”宓元妃低著頭,視線不自覺地向那件銀紅披風掃去。金凰華貴,欲出九霄。待看到披風上金凰尾羽時,宓元妃整個人如墜冰窟。
“那披風,是元妃自己的麼?”蕭昊的語氣更冷了幾分,仿似在琉璃瓦上呼嘯的朔風,還未待宓元妃回答,蕭昊冷不防將手中的酒杯一翻,玉液瓊漿都潑到元妃精致的臉上,“沒想到,你還有著這樣的心性。”
那件披風上有九尾金凰,按製,一品隻用七尾金凰,二品可用六尾金凰,三品可用五尾銀凰,四品五品可用三尾彩凰,餘者隻用青鸞孔雀等紋飾。披風上金凰以金線纏孔雀尾羽以連環針法繡成,走起路來折出彩光粼粼。這種針法原為宜元皇後所愛,自皇後仙逝,蕭昊便在宮中禁了這種織法,以示對皇後的哀思。
宮裏從來都不缺乏落井下石的人。見宓元妃還想辯解些什麼,穆貴姬巧笑一聲,便道:“元妃娘娘。算了這宮裏,您和先皇後真是姐妹情深,皇後最愛的針法,沒想到亦是娘娘的最愛。臣妾大膽推測,元妃娘娘,您也是渴望著那尊貴無比的金冊金寶的。”
“話出口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坐在月璃旁邊的敏修媛不屑地撇過頭。
“元妃林氏……”蕭昊皺眉聽完穆貴姬的話,正準備降下懲罰。
“皇帝。今個兒是臘八。”一直不動聲色的太後突然發話,“好好的日子別太掃興。元妃想來也不是有意的。這樣吧,元妃回宮反省。禁足三月,抄寫《宮規》百遍。如何?”這樣一來,便是讓宓元妃遠離了新年和元宵的節慶。待禁足解除後,已是風輕日暖的四月。
蕭昊原來還要說什麼,這時宓元妃身邊的宮人卻跪了出來,哭喊著道:“求太後皇上饒過主子。是奴婢一時大意竟拿了要發還尚衣局的衣物給主子。奴婢該死。”語畢便是砰砰地叩頭不止。
叩首宮人不是宓元妃的心腹紫菀綠綺,隻是一個小小的二等宮女,蓮心。
“宮女蓮心,杖責五十,發落浣衣局。”落下判決的,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後。
普通宮女若碰上這樣的事件,定是直接拖出去杖斃。而這個蓮心,區區二等宮女便讓太後記住了名字,說她不是太後安排的人,怕誰都不會信。徐貴姬似是歎息地望了那個宮女一眼,旋即低頭不語。眾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誰能保證自己宮裏沒有太後的人呢?
宓元妃強撐著儀態福身請離,絲竹之音悠悠奏起仿若從雲端而來,仿佛,元妃不曾錯過,仿佛,元妃不曾來過。
“唔……”一曲未完,又起變故,藍小儀剛用了一塊胭脂鵝脯便捂著嘴嘔了一聲。天青色的黃鸝鳥曳地長裙上落了幾滴暗紅,藍小儀無力垂手,一絲暗紅的血殘留在嘴角顯得與一室歡愉格格不入。
“好好的日子,這是怎麼回事!”蕭昊往藍小儀的方向望了一眼,“傳禦醫查清楚。”
為藍小儀診斷後,匆匆趕來的禦醫跪在地上,遲遲也說不出結果。殿外風急雪緊,雲如鉛色,重重地壓在紫雲城的上方。在宮中任職這麼久,禦醫最不願意惹上的就是宮中的爭鬥。太醫院中自是有明爭暗鬥,但內廷之中的爭鬥,卻不是想抽身便能抽身的。
唉……
禦醫在心中無奈一歎,若料想到今日還是免不了被扶桑請來,當日便乘機收下那些阿堵物。至少,來日離宮還鄉,自己和扶桑還有個依靠。幾番思索,終於開口道:“小儀小主呈中毒之象。是用了相克食物所致。煎藥服後,便無大礙。”
蕭昊毫不在乎地嗯了一聲,便著宮人把藍小儀送回去。宮中眾人都是看著蕭昊的態度行事的,如此一來,他們也省了跑動的場麵功夫。宓元妃溫婉大方,卻也為宮中埋下不少絆子,流水計往往行得深而無聲。太後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知道宓元妃不會明麵上留難自己派去的宮人,順勢請君入甕。
這場家宴,安靜得隻剩下絲竹聲聲。
有些事情,誰都知道;有些事情,誰都不能知道。
找不到話題的眾人逐漸散去,敏修媛的轎輦先月璃五步而落。月璃側身略行一禮,隻覺耳畔香風細細,敏修媛俏語如珠,竟帶著些春日裏的馥鬱花香。
“知道麼?皇上待你,和別個都不一樣呢。”語似月光,清冷得直浸人心,“妹妹,好自珍重。”百福團花披髦滾了極好的狐狸毛,輕柔地拂過敏修媛的臉。
是夜,蕭昊留宿玉照宮文心閣。
雪停未化,景春閣門前一雙蓮燈閃出點點暖意。
不用守夜的白露反常地睡不安穩,搖醒一旁的穀雨,急道:“小姐最近都沒有把我們帶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嗯?”穀雨迷糊地應了一聲,“好冷啊你幹什麼……”穀雨嘟囔了聲,“出去溜溜腦袋清醒你就想著被窩了。”說完再把棉被往身上拉緊了些。
“明明我們才是小姐帶來的,憑什麼現在跟著小姐進進出出的是那個檀雅。”白露推了一下穀雨,語氣中摻雜著不忿,“喂。哎,我真是越想越睡不著。陪我說說話嘛。”白露見穀雨毫無反應,撇撇嘴隻覺無趣至極,低聲道,“論來穀雨你還是後來才得到小姐重用的,你又怎麼會明白我呢。我才是那個心心念念為了小姐的人。”說著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回頭道,“穀雨,你便一味貪睡吧。我可去院子裏吹吹風。”
宮門已經落鎖,白露也隻能在院子裏隨意走走,守夜的宮人見到白露,都恭順地稱一聲白露姑娘。冬日的夜似乎格外漫長些,守夜的宮人們也打起小小的哈欠。
“我說,那個誰……雀兒?”被喚到的宮人努力挺直身子,她可是十分想念房裏那床用黑炭熏暖的棉被呢。“要你守個夜你便偷懶,以後若進了內堂服侍,也是這般不盡心麼?”
雀兒委屈地應諾,低聲不服道:“鹹吃蘿卜淡操心,不就仗著自個是小主的陪嫁麼。都一樣是奴婢,以為自個是檀雅姑姑麼……”
話音未落,雀兒臉上便著了一掌。白露杏目圓睜,反手便又是一掌。白露的月白披風隨著情緒一起一伏,若自個不出來看看,這景春閣的宮人還不都全向著檀雅那個外人?“你給我跪下!”白露喝道,“既然你愛躲懶,那本姑娘也便不要你站著守夜這麼委屈,你便給我跪在這裏守夜。若是嫌跪著還不好,”白露轉頭指指一片積雪未化的空地,“你便給我坐到那邊守夜。”
看著雀兒滿眼含淚又不敢再反駁,隻得委委屈屈地跪下,拿著燈籠認真守夜。白露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府裏的日子,月璃笑著說自己都快成府裏的四小姐了。
我才是小姐身旁最重要的心腹。連檀雅都不算什麼,何況你不過是一個粗使的丫頭?
此時,驕傲和滿足一點一點溢滿白露的心,在冬日裏,暖得有些發燙。
良久,有宮娥幽幽的哭聲被竭力壓抑得如絲縷般綿長,纏繞著簷角,纏繞至旭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