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新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4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宜熙三年的秋天,天空藍澄澄的似乎觸手可及,偶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飛過,有意無意地讓抬頭望天的人在心中留下鴻雁高飛的美好寓意。楚月璃看著放在桌子上的明黃冊文,心裏不禁猶如打翻了五味瓶般百感交集。
宜熙二年的三月,皇後方致寧仙逝,追封為宜元皇後,此後後位便一直空懸。齊朝國姓蕭,今上單名昊,膝下無所出。太後以後宮子嗣單薄為由組織選秀,除此,還在大臣的家裏直接挑了品性嫻熟的女子送進宮中。名義上是充實後宮,實則要前朝後宮彼此牽製。
長兄楚成任靖邊將軍,封號天遠。將軍很多,有封號的實在不多,楚成算一個。
思來想去,楚月璃還是再一次打開了冊文。
“上諭:天遠將軍楚成之妹楚氏月璃,毓質名門,禮教克嫻,柔嘉成性,言容有度。著封為從七品常在。令其於本年八月廿五日入宮。”
楚月璃算算時間,離自己入宮還有二十五日。
燭火搖動,銅鏡裏的女子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龐,芙麵柳眉不輸王嬙西子,膚若凝脂羞煞皓月明花。
既然注定躲不開,那就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一直疼愛自己的哥哥,好好奮鬥一次。
“小主,錦成宮便是這裏了。小主住所在錦成宮的景春閣。請隨奴婢來。”教習的陳姑姑福身立在一旁,等著楚月璃下轎。
春蔥一樣的手搭在穀雨伸來攙扶的手上,楚月璃款款走進錦成宮。白露機靈,在月璃落轎之後便拿些碎銀給抬轎的內監,隻說請他們喝茶。新主進宮圖個喜氣,待底下的人好了,很多方麵便有人給你留心著。
陳姑姑引著楚月璃走進院子,那裏早有宮人跪伏在地迎接。
“奴婢檀雅向小主請安。”楚月璃看著為首那人的服飾與一般的灑掃宮人不同,想來就是景春閣裏最為出挑的宮人。檀雅二十來歲,又是一直順著眼,給人一種穩重妥帖的感覺。
楚月璃被眾人迎著走進正殿,景春閣明間正中懸著“蘭香滿室”匾,下有花團錦簇地衣,東西兩側分別是玉蘭紋和清荷紋的裙板隔扇,將東西次間與明間隔開,東西次間均有葡萄纏枝雕花落地罩與東西梢間隔開。東梢間作寢室,稍間南部是紫紗珊瑚雕花床,東部倚窗下放著一張如意花鳥梨花木臥榻。
穀雨扶著楚月璃在交椅坐下,陳姑姑上前福了福身道:“奴婢差事已了,也該回內務府複命了。”
“姑姑既有事在身,月璃也不好強留,姑姑得空可別忘了回來看看月璃。”楚月璃一邊說著,一邊再遞給陳姑姑一個雙魚福包,看著福包的厚度,陳姑姑眼神一亮,心裏暗讚這個楚小主果然是個大方的。
抬手虛送了一下,楚月璃這才開始認真地打量起景春閣的人。有宮人捧著垂絲海棠花色的茶盤送上茶水,茶杯是喜鵲登枝的紋樣,意頭倒是好的。楚月璃用了一口茶,龍井茶在口中有著淡淡的回甘,果然當得起貢品二字。
“我就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有什麼事,你們也別瞞著我。不管怎樣,你們能彙到這景春閣做事,便是一種緣分,在自己宮裏小打小鬧我還能容得下去,若到了外麵不能一致的話,景春閣到底是太小,慎刑司才該是個好地方。”楚月璃撥了兩下杯蓋,滿意地看著底下的人說“奴婢必定同心同德”,“現在景春閣還沒有首領內監,我看著檀雅穩重,宮裏的事務就由著檀雅主管。穀雨和白露是我帶進來的,也跟著檀雅曆練曆練。其他人原來是幹什麼的還按著本職來,別出了差錯就好。”
楚月璃訓話完畢,又叫穀雨把預先準備好的賞錢按等級分發下去,先把威立起來。
“檀雅。”楚月璃喚來檀雅,“這錦成宮都是哪些小主的居所?”
“回小主的話,除小主外,玉棠館還住著一位安選侍安小主。此外別無他人了。”
片刻後,一個著淡青色服飾的宮人引著一個內侍進門,道:“小主,永和宮的劉公公來了。”
“奴才劉源給楚常在請安。小主吉祥。”劉源身後還有一眾內侍捧著各色禮盒等待,“元妃娘娘知曉今日新主入宮,命奴才送來賀儀。願小主祥康順意。”楚月璃伸手虛扶一下讓劉源起來,隻見劉源一甩拂塵,便有青衣內侍捧著禮盒進入,“雲錦兩端、素錦兩端、蜀錦兩端,和合如意白玉擺件一件,碧璽十八子一串。”他再一甩拂塵,“娘娘說了,小主初入宮,定然會有一場忙亂。就不必謝恩了。”
楚月璃讓宮人接過禮物,對劉源說:“辛苦公公跑一躺。”穀雨會意,連忙把一個油綠水紋如意荷包塞到劉源手上,劉源掃了一眼,不著痕跡地把荷包收到袖子裏,荷包的厚度讓劉源起了在宓元妃麵前為楚月璃說多幾句好話的打算。
時光漸移,霞光在西方的天空造出花紋絢麗的織錦,深深淺淺的暗色邁著並不整齊的步子向前迫進,毒性四散蔓延讓連成一線的淡藍和橘黃力不從心。掛在簷角的鈴鐺在風的鼓勵下搖旗呐喊卻不懂再而衰三而竭的規律,隻作一場徒勞。楚月璃出神地看著門外掛著的一對燈籠,看著流蘇無聲地輕搖,一下一下掃過她的心。
她說不出這樣的不安來自哪裏,似乎僅僅是一種不習慣,一下子就隻有自己一個。穀雨在、白露也在,似乎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樣,但所有的似乎都隻能是似乎,沒有人會為她送上味道分毫不差的栗子酥,沒有人會催著她去讀詩書,也沒有人會在她笑著鬧著躲過去後擺出一副很無奈的表情卻什麼也不再追究。
“小主。”檀雅向楚月璃福了福身,“玉棠館的安選侍來了。”
“嗯。請進來吧。”楚月璃聽見有人來,斂起先前的思緒,嘴角彎成練習多時的模式。
安選侍姿容雖不能擬拜月貂蟬漢室王薔,也不能較沉魚西子唐宮玉環,但清秀可人,眉眼間有著小家碧玉的楚楚動人,低頭時亦有水蓮花含羞的溫柔。
“我也是剛剛收拾好行李,想來選侍還未用晚膳吧。不如就在景春閣一起用吧。”楚月璃揚頭向守在門外的檀雅道,“傳膳吧。我和安選侍一起用。”
“這,原本是來拜訪姐姐的,卻巴巴地叨擾姐姐一頓飯。”安青陌抿了下唇,神色卻不似先前般局促緊張。
“反正一個人吃飯也無趣得緊,哪裏是你擾我一頓飯,分明是我巴巴地拉了你來陪我才對。”月璃笑言,引得她也嗤地笑出聲來,“這才對嘛。如果一直不說話,人可都要憋壞了。”
圓桌上擺著酸筍雞皮湯、胭脂鵝脯、鬆子魚、絲瓜釀蝦丸、文思豆腐、如意菜、木耳口蘑釀發菜和兩缽碧粳米飯。點心是翡翠燒賣和花生甜酪。
月璃和青陌安靜地用完飯,又吃了幾口茶,天南地北地閑聊幾句。直看到月光在琉璃瓦上灑下一片銀霜,青陌才起身告辭,離開的時候已經親親熱熱地一口一個月璃姐姐。
雕花的窗欞把秋色和屋內的景致分隔得涇渭分明,景春閣周圍種下不少桂花,連吹進內室的風都夾著一股隱隱的甜香,清雅宜人。似乎是被窗外的景致所吸引,燭火躍動著就要探出,連帶菱花鏡裏的人影也變得影影灼灼,看不真切。
白露撫過紫色的蓮花繡被,絲線掃過手掌,帶起一陣酥癢。擺正了軟枕,疑惑地道:“小主,你何必對安選侍這麼好。”看著月璃自己摘下發簪,如緞青絲柔柔地披散下來,“就隻因為安小主是江南女子?還是因為三小姐……”
“白露等下不用你守夜。”月璃似笑非笑地掃了白露一眼,眼波流轉間是說不出的嫵媚動人,“明天午前把謹言慎行這四字抄足千遍。別讓我覺得帶你進宮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素手纏著青絲打轉,月璃更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疼,“白露,你服不服?”
“是,小主。”白露在家服侍的時候別說是責罰,月璃甚至連責罵都沒有對她說過,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不過也是讓她出去冷靜冷靜。白露也明白,自己不能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再拖月璃的後腿,“奴婢明白小主意思。”
三日後,鳳鸞春恩車停在錦成宮門前。入選的新人中,楚月璃是第一個被安排侍寢的。
明黃紗帳次第降下,楚月璃躺在龍榻上,觸目所及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明黃,仿似一個怎麼也逃不出去的迷陣。心底悄然滋生出害怕,被薄被覆蓋的肌膚順應主人的心意起出一層細細的栗粒,突兀地摩擦著柔滑的布料。
然而,楚月璃沒有想到,蕭昊等不來了,連一句安慰的話也等不來了。唯一能等來的,便是更漏的一聲聲嘀嗒,把夜描畫得更加漫長。月璃閉上眼睛卻不敢入睡,繚繞滿室的香氣鑽過紗帳落在枕畔,無比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被沾濕,匆匆起身時帶起極淡的鹹味。
翌日,惠容華慕容氏因有孕晉封惠婕妤的消息和月璃雖被召幸卻獨守一夜的消息同時傳出,由那些嘰嘰喳喳的雀鳥帶到宮苑的每個角落。
披著紅霞的餘暉,蕭昊身邊的內監雲奉帶來了一支桃花合心琉璃簪和一雙鏤空蓮紋羊脂白玉鐲以作賞賜。
仿佛是有意疏忽,初入宮時位分最高的月璃一直沒有再被召幸。夜色如水,春恩車卷著桂樹的清香一路走過,被風搖落的不止是如粉如沫的花瓣,還有幸災樂禍、欣於所遇的笑聲。除了青陌還會陪著月璃說幾句話外,景春閣似乎就被定格在遠古的某個時刻,安靜冷清得不屬於現世。
“青陌,你沒有必要常常往這邊跑的。”月璃沒有刻意維持那種溫婉的笑容,往繡布上刺了幾針,閑閑地說。
“姐姐……”安青陌攪著手中的鬆花色紗帕,猜不透月璃的想法,受到冷遇後月璃隻是很安靜地比著絲線,一心隻和手中的繡品較著勁,不吵不鬧。
“那青陌認為我應當做些什麼?”月璃抽出藍色的絲線,往繡布上的水紋比了一下,“有些東西,是心急不來的。”
“那我便陪著姐姐一起等。”青陌也拿起繡針,認真地穿著線,“絕不會叫姐姐一個人。”
日光穿過交錯的枝椏攪起暖意,掃在人心上癢癢的。銀針起起落落,絲線在月璃和青陌之間穿過,牽動著一種安之若素的從容。從那一句月璃姐姐開始,情誼便在心底埋下,紮根,生長。光與影在浮華前流轉,最初的純粹便是秋日裏的一幅雙人合繡,顏色分明,不染纖塵。
那一句,絕不會叫姐姐一個人。月璃記住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