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賺外快的童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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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外快的童年……
◎老爸把賭場輸掉後,我少了小費收入,就得靠其他門路賺外快了—夏天,撿“蟬殼”賣給中藥行;抓“知了”和野桑樹上的“野蠶”去大龍國民學校門口叫賣(我記得知了叫得太吵還把校長引來),順便也兼賣“桑葉”;還有,去淡水河邊的臭水裏找“紅蟲”,隻要有汙水的地方就有紅蟲,我用舊蚊帳去撈,賣給養鰻魚苗的人,有時一天就可賺到三十幾元!
民國四十五年大龍峒已經有“耶穌教會”,受洗入教的小孩,星期天去教會就可領餅幹、牛奶和小卡片。我的姑姑是教會的工作人員,也來家裏傳教,說加入耶穌教,若有戰爭美國人會來保護……我看在餅幹、牛奶的份上,求阿嬤讓我和弟弟加入教會;阿嬤就拿個大澡盆裝水,叫我們三兄弟跳進去浸一浸,就叫姑姑當作已經受洗入教。
之後,每個星期天,我就各背著、牽著兩個弟弟去教會領餅幹和牛奶(這樣就有三份可領)—尤其、教會還會送一種撒有亮粉的小卡片,三張都被我搜集起來,拿去小學門口叫賣;“撒金粉的一張可賣三角、銀粉的一張二角”,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孩搶著買—這是我最輕鬆賺的外快,但是一個禮拜也才有三張而已,所以我就搜購其他小朋友的卡片(一張一角)去賣,在當時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還有另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外快:在那個年代,若附近有人辦喪事,我可開心了……出殯時喪家會花錢請一些小孩來充場麵,更令我期待的—喪家在一大早會準備一大鍋的“鹹粥”和辦完葬禮後的“辦桌”—這才是我夢寐以求的好事;尤其“鹹粥”裏的油豆腐、豬頭皮、金勾蝦……我一次就可吃七碗;所以喪家要出殯的那一天,我早早就起床、牙刷好、臉洗好,興衝衝地去幫忙;不管是“拿五彩旗、草把或敲鑼……”一個人工資是五元;但是喪禮遊街時有扮演“唐三藏”、“孫悟空”的戲碼,這些角色都是要找小孩子來演,以“唐三藏”一角來說可就非我莫屬了。
扮“唐三藏”的小孩一定得長相清秀,且耐得住騎在迷你馬幾個小時、不能下馬尿尿,得在褲子裏包尿布和塑膠袋(尤其在夏天這可是苦差事)……不過看在一次賺十幾元的份上,我還是答應喪家的邀演,所以每次附近有人過世,必定會有人找上門—“請小胖來扮唐三藏”—這已經是大龍峒殯葬業的慣例了。
一個葬禮下來,有吃(鹹粥、辦桌)、有賺、還有拿到一條白毛巾(可以給阿嬤擦腳)和辦桌的“菜尾”,真的是很劃算!
記得有一次有跟上山全程參與下葬儀式,價錢是加倍,我是負責敲鑔,坐著卡車和其他“吹嗩呐、打鑼”的大人一起上山。到了山上,太陽很大,“吹嗩呐”的跳下卡車,蹲在車子的陰影下吹奏,我還站在卡車上敲著樂器;以節奏來說,我是第三聲響鑔,在這空檔我就東摸西看,玩弄著卡車的車鬥門栓……竟然一時興起拉起栓—說時遲、那時快,整片重重的車鬥門突然‘碰’地倒下去—隻聽見吹嗩呐的‘嗶’一大聲!就倒在地上……整個葬禮突然音樂中斷,大人紛紛回頭在找吹嗩呐的哪裏去了?闖了大禍的我,嚇得丟下樂器,躲在林投樹下一直到儀式結束……我看見吹嗩呐的那個人額頭腫得好大一坨,被人抬上車,心裏真的七上八下,很怕鬧出人命—從此,小胖被禁止跟上山(這條錢我就賺不到了),因為差點讓葬禮多個人陪葬!
◎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在老媽的麵攤幫忙。每天切紅蔥頭、去市場采購、洗菜、切菜、洗碗打雜……通通包辦;有時有人叫外送,我就騎腳踏車去送;後來跟市場製麵的老板混熟了,我就毛遂自薦兼差替他送貨到各小吃攤;每天六點左右我就騎著黑色大腳踏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去送貨,偶爾還兼幫豬肉攤送豬肉;送完大概十點,再回家幫老媽的忙。
我還跑到台北大橋頭去觀察別人的小吃攤做生意—然後回去建議老媽在麵攤加賣以杯計價的米酒;一瓶米酒一元五角,用一杯杯的賣,一杯五角,一瓶可賣五杯,再搭配鹵小菜,可以增加“不是為填飽肚子而來”的客源;老媽半信半疑地答應後,我就去市場買豬頭皮、豆幹和海帶、花生、雞蛋、鴨頭、雞頭和雞腳等材料回來鹵;我跟老媽要了一個大鍋子,裏麵放甘草、八角、辣椒、蒜頭、薑母、醬油、冰糖和炒過的鹽巴(加這種鹽巴才不會鹵出死鹹的鹵菜),鹵出一大鍋香噴噴的鹵味小菜(這可是眷村伯伯教的絕活);再去雜貨店批一打米酒回來試賣,從此果然生意大增,連老媽也不得不佩服我了。
有一天,我在麵攤閑暇時,恰好手上有張白報紙,我就照著月曆上“馬”的圖片,用蠟筆畫了一張“駿馬圖”,自己看看很得意,就把它貼在牆壁上,當作裝飾店麵。過沒幾天,一位來吃麵的中年伯伯站在畫前麵,頗有興味地看著我的畫,他說他是從香港來經營木材買賣的商人,這幅“馬”畫得很生動,是誰畫的呢?我很開心地告訴他是我畫的,沒想到他竟然出價二百元買下這幅畫,在當時這可是不小的價錢,我和老媽都大吃一驚之下,多了這筆意外之財。
◎七歲的時候,我已經像十幾歲的青少年,曾被送去入學,可是我無法忍受要靜靜坐在教室裏幾十分鍾,大概坐個五分鍾,我的屁股就像有蟲在咬般的坐不住,而受不了跑出教室;我在學校裏晃,到每間教室外麵走走、看看,順便“指認”每個曾跟我“交易”過的學生:那個沒門牙的跟我買過卡片、這個大目仔有買我的知了、那個女生常常跟我買桑葉……老師氣得把我拖回教室處罰,要我乖乖坐好上課,我就跟他說我不要被關在這裏!就這樣沒幾天,老師就叫我回家,跟我老爸說我很難教、還是八歲再來入學好了……我老爸覺得家裏也正好缺人手,就順理成章地讓我留在家裏幫忙了。
雖然家裏麵攤生意愈來愈好,我也是愈來愈忙,每天送貨、補貨地跑,偏偏大我兩歲的哥哥是從不幫忙的懶惰蟲!他會出現在家裏,必定是要偷錢花的時候;知道我有賺外快攢錢的習慣,所以總是偷我藏的錢;我用盡方法藏錢:地上挖坑、黏在床腳內側、夾在天花板、塞在鞋子裏……反正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但仍被他趁我不在家時搜括一空,真的把我氣死了!長輩也都姑息他,都隻勸我“給自己哥哥用計較什麼”、“誰叫你不藏好”……所以,到後來,我隻要遇到他必定先打一頓!
◎八歲的時候,遇到台灣最嚴重的水患—“八七水災”。我記得那時下了幾天的雨,聽收音機報導各地已經開始淹水。我家是住在淡水河邊的迪化街(也就是現在的迪化汙水處理廠附近);阿嬤先和伯父們撤退到安全地點,我和家人正急著搶救家裏的東西,通通搬到閣樓……到了傍晚,海水倒灌、水急速湧入淹到屋頂了,大夥急忙爬到屋頂喊救命,尤其我哥喊得最大聲!這時附近已經是一片汪洋,家家都隻剩屋頂和求救的人;水裏漂著大量的漂流物:有冬瓜、南瓜、家具、死豬、甚至還有人的屍體—突然不知哪來的一頭水牛被衝上我家屋頂,而且還把屋頂踩塌了!我趕緊衝上前驅趕、才拉住牛的繩子,想拖它離開屋頂,竟然、我連人帶牛被拖入洪水裏了!
在水中,我一麵泅水、一麵拉住牛繩往牛頭遊去,抓住牛角、爬上牛背,隨著大水往前衝……也不知被衝了多遠,我發現前方有電線杆,便打定主意要想辦法抓住那支電線杆……當接近時,我奮力一跳抱住電線杆、並迅速把手上的繩子纏繞一圈在電線杆上—幸好牛繩夠長,在我繞了一圈之後,被衝走的水牛才停住!
我像猴子般緊緊抱著電線杆,看到十幾公尺外的屋頂上,也有人在等待救援,便高聲呼喊他們……後來有政府救援人員駕橡皮艇來營救,我才被接上船,送到學校去和家人會合。
看到家人都已經在學校,竟然他們一點都不擔心我;老爸說我泳技很好又勇得像牛,他知道我一定沒問題的。雖然是八月天,濕漉漉的一身,還是挺冷的,老爸拿了一瓶黑梅酒,給我喝了兩大口,教我快睡個覺才不會感冒—那一晚,我根本睡不著,滿腦子想著我的那頭水牛……天才剛亮,我跑出去探水位,水深已經退到我腰部左右,我心急著怕我撿到的水牛被人牽走,便偷偷溜走,遊泳去找我綁的那根電線杆;遊到那裏時,已經有四個大人在察看那隻綁住的水牛,我趕快高喊著“那是我的牛、我家的、我綁在這裏……”終於順利把牛牽到手了。
經過大水的恐懼,這頭水牛已經又餓又怕、雙眼通紅、瘦巴巴地,我好不容易一邊拖趕它、一邊拔青草給它吃;帶回家後,我決定好好利用這隻牛東山再起—這場大水,把所有土磚厝全衝毀了,我家雖然隻倒一半,但是所有家具、衣物、做生意的器具也都被大水衝走了,連本來我用鐵鏈綁好的三輪車,也被人趁火打劫給偷了!如果再賣麵,一定得攢些資本買器具、用品,眼前要賺錢,隻有靠這頭牛了。
我去跟在蘭州街屠宰場工作的叔叔借家夥;再到眷村找王伯伯,告訴他我計劃殺牛來賣牛肉湯,要用這隻牛賺的錢,把做生意所需的器材買回來,重新開始;王伯伯和其他眷村伯伯們一起幫我張羅著用具:有四個蒸饅頭的大鐵鍋、五個裝豆漿的鐵桶、十幾家借來的鋼杯、還有一些燉香肉用的藥材……我又去中藥店買甘草和八角、雜貨店買鹽巴和味素、河邊挖很多的野薑塊、並且撿了幾個五十加侖的大油桶回家;為了滾這幾個油桶,我可費盡力氣啊!一次隻能滾兩個,還要控製方向,跑了好幾趟才弄回家四個油桶,然後用柴刀劈開桶蓋、在桶身打洞和透氣孔,這樣就可以拿來當爐灶了—那天晚上,我和老爸便私下宰了那頭牛。
第二天,發動哥哥、弟弟們去撿樹枝柴薪,我和老爸就在我家旁的大馬路邊,用油桶當灶,露天燒起四大鍋的清燉牛肉湯……水是我到學校挑回來的;先把牛骨都放進去熬,甘草、八角和很多薑塊去腥,加上王伯伯提供的香肉鹵包,沒多久,就飄出陣陣肉湯香,吸引了很多人拿鍋子來訂牛肉湯。
我那好吃懶做的哥哥,照例是拚命想偷吃,這回我已事先跟老爸講好牛肉是要拿來賣錢的,所以老爸警告他不準偷吃,他隻好眼巴巴地在旁邊“聞香”。
等牛骨熬得差不多了,開始燉牛肉,骨頭就拿出來給家人吃,盡管隻有碎肉和骨髓,大家也吃得津津有味。
燉好的牛肉湯我用鋼杯計價,一杯二元配四塊肉,買一元的就減半給;我和老媽用扁擔把裝在豆漿桶的牛肉湯,挑到大龍市場口賣,我用兩個鋼杯敲擊著吆喝……其實當時災後物資缺乏,沒多久就有很多聞香而來的客人,排隊等著買牛肉湯,賣完一桶又一桶,我就回家再挑牛肉湯過來,跑了一趟又一趟……一天的光景,整隻牛連牛舌、牛雜通通都賣完了。
至於那張牛皮,我到處問有人要買嗎?結果被一家中藥行買去,就這樣連肉帶皮賺了約八百元,這筆錢讓我們添購了做麵攤生意的器具,老媽的麵攤又重新開張了……
也差不多這段時期,學校開學了,我又收到入學通知。我記得我級任導師叫範月娥,長得不怎樣卻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妖怪一樣!這麼愛漂亮的她,大概特別看我不順眼;當時災後重建的日子,我每天一下課回家就開始幫忙,釘牆補屋、兼麵攤的工作……忙進忙出、累得我常常忘記洗澡就睡著了,第二天又直接去上學—所以我的身上總是髒兮兮的,範老師總是捏著我的耳朵說我是“懶惰鬼、不愛幹淨”,還罰我掛著一張紙牌、又叫我把破鞋子掛在脖子上,紙牌上寫著“髒狗熊是張國鬆”,就這樣站在操場罰站。她也不問青紅皂白認定我是壞孩子,常常嫌我髒臭而處罰我,有時在大太陽下一站就兩、三個小時,根本沒有讓我進教室上課;當時的校長也知此事,卻未做任何處置;甚至有風聲傳回家,老爸也根本不問理由打我一頓,認為我不肯讀書才被老師罰……就這樣我有苦說不出的委屈……終於,我也不想再忍受了!決定蹺課不去學校!
(這是我無法受正常的基本教育、也不識字而從未讀民間書的由來。當時的我以為不上學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對於賺錢我一直是很有頭腦,覺得有謀生能力就好;可是後來在社會上深深體會“不識字”的痛苦,在做生意、找工作或與朋友相處時,產生無法完全發揮實力的困擾,也造成許多挫折。之後我為了學認字,花了很多時間靠自己苦讀、背誦字典,才能寫出一係列的書;所以奉勸小朋友,千萬別浪費現在在學校學習的機會,長大才不必花更大的代價去補救。)
有半年的時間,我都背著書包走到校門轉彎—躲到別的地方補眠、閑晃,父母都不知道。那時因“八七水災”後,政府開始進行水利建設,用犯人去做修築堤防的工作。我跑去偷看,一大排上百個銬著腳鐐的犯人,在堤防工作,也看到有人想逃跑,當場被獄警開槍斃命、抬上車載走……我常常跑去那裏晃,連獄警也認識我了,常叮嚀我:“小胖,那些都是壞人,你不要走太近喔!”好奇膽大的我根本不怕,那些犯人也喜歡跟我打招呼。
後來開始有犯人偷偷拜托我幫他們買山東鴨頭、鹵雞爪等點心;第一次買回來時,被獄警攔下來,問我在幹什麼?我照實說是幫犯人買鴨頭。獄警又問我是哪一個買的,我也照實說。他檢查後,就放我送去,並且叮嚀我,“犯人托我買什麼都要給他檢查”、“不能幫犯人買毒品、酒和煙以及傳遞消息”。
之後,我就成為這些犯人的外買跑腿,再從中賺取“跑腿費”;因我腳力好,又信用可靠,幫他們跑腿買吃的又快又穩當—犯人們一傳十、十傳百,“托小胖買點心”的量越來越大,我就跟賣鴨頭、鹵味的老板談折扣,這樣我又可多賺一點了。有回買太多,請別人幫忙和我一起提回來,結果被獄警教訓了一頓,原來別人是禁止靠近的。
這樣半年的光景,我的父母也終於知道我沒去上學,我就名正言順不必躲了。這些犯人的“點心采購”,也變成由我直接在麵攤鹵了出貨;每天早晨幾百個犯人經過我家店門時,此起彼落地“小胖、小胖”的招呼聲,附近的住戶都會被吵得跑出來看個究竟……那些獄警也都會來我家麵攤消費,個個和我都有交情,所以“代買點心”的專利,一直都隻有“小胖”在獨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