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玉樓春  第一回 嬰寧病無力,月沉做婚計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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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花落能幾醉。(晏幾道《玉樓春》)
    又是那個夢。
    嬰寧難受的輕哼,卻使不上力,身子隨著夢境不斷往下沉,泛著冷光的水紋包圍著身體,朦朦朧朧中看到對麵的一個影子,千絲萬縷的黑發在水中沉浮,就像一個絕美的夢幻,那影子踩踏著浮動的水翩翩然而來,帶著些微的惡意侵略。
    胸口悶得似乎要炸開,嬰寧努力在水中呼吸,有種會淹死在夢中的錯覺,然而,即便再痛苦,心裏也是清楚這隻不過是一場夢的,僅僅——隻是一場夢——
    那水中虛幻的白影終於翩然來到麵前,嬰寧看到她伸出雪白的手探向自己,不知是求救還是招引,鬼使神差的,嬰寧也伸出手,兩相觸碰的一刹那,四周浮動著光影的水發出卡啦卡啦的碎裂聲,隨後伴隨著尖利的慘叫,在血霧中,那水,那光,那影,那人消失得幹幹淨淨。
    悶哼著醒來,嬰寧滿頭大汗趴在睡榻上,穿過窗的烈陽照得人一時間睜不開眼。
    “哎呀,姐姐你怎麼起來了?才剛捂出一身汗,趕快躺下蓋上被子,這外間的雪才剛停,正是最冷的時候。我拿件幹淨的衣服來給姐姐換。”伴隨著房門打開的吱呀聲,丫頭青瑤有如清晨的喜鵲般嘰嘰喳喳嘮叨著扶起嬰寧安頓好,轉身繞過屏風去拿衣服。
    嬰寧臉色蒼白看著紗帳,有氣無力的抬起手摸臉上至今仍舊紮手的疤痕,煩悶的皺眉,快五年了,這傷,現在還在痛,真如魔障般,解脫不得。
    青瑤拿了衣服來扶起嬰寧為她換上幹爽的衣服。
    之後嬰寧厭厭的靠在床頭道:“我這些天沒去伺候,王妃那邊該問起了,現下出了一場汗,身子也爽利了許多,你幫我收拾下,我下午就去王妃房裏。”
    “不用了,姐姐,大小——王妃那裏,我早上已經跟她告了假,說姐姐身子還沒利索,還得再休息兩天,你就不要操心了。”青瑤還是沒習慣改口,仍舊叫那如今已是堂堂瑞王府王妃的白家大小姐為小姐。
    “再說了,姐姐這身病還不是——”青瑤撅撅嘴就要繼續說下去,嬰寧搖了搖頭示意她閉嘴,說:“你到王府也快半年了,怎的還是這般不知輕重,這周圍人多嘴雜,我們做下人的應當謹守本分,千萬莫要嚼主家的舌根,否則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小采的事還沒讓你長記性?”
    青瑤這才悻悻然閉嘴,低低抱怨了一句,“我真替二小姐你不值。”
    嬰寧歎口氣,再次習慣性的抬手摸臉上的傷疤,過往種種恍若昨日才發生才結束,這心,現在還心有餘悸。
    什麼白家的二小姐,不過是個卑賤的小妾誕下的孽種,哪來的身份可言,那白家的當家不過是因為怕傳出去不好聽,才留自己母女在白府,又有誰知道她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連白家的姓氏都不能用。
    唉——
    想起那已過世的受盡種種苦難的娘,嬰寧微微歎了口氣,對青瑤說:“你去做你的事吧,莫要來照顧我了,萬一被人看到,傳到王妃耳中,就不好了。”
    青瑤點頭,“那你躺著休息啊,屋外桌上有參粥,早上王妃要吃,我順便多要了些,你等下好一點了過去吃,別等太久,涼了就不好了,我中午再過來。”說完轉身撥旺炭爐裏的火,往鎏金龜背香爐中加了些沉香才離去。
    嬰寧看著青瑤離去後,仍舊有些眩暈,便迷迷糊糊的靠著床頭。
    不知眯了多久的眼,聽到一聲嗤笑,睜開眼,看到一錦衣華服的貴公子站在床前微笑看著自己。
    嬰寧有些被驚到,要起身行禮,“不知三郎到來,奴形容淩亂,實在是失禮了。”
    “你身體不適,就不要行這些虛禮了,我從外間回來就聽說你不好了有兩三天了,請大夫來看過不曾?”來人是瑞王妻舅水月沉,自小在王爺身邊長大的,其姐水雪衣乃瑞王十五歲時收的孺人,雖算不上身份高貴,卻是生在侯門高府,與那些個王府東院中的門客不同,加之去年瑞王生母雲貴妃已將他收為義子,特邀了皇帝的口諭讓他在王府長到二十歲行過冠禮後方才放出府去。
    嬰寧微微搖頭,“不是甚麼大病,現下也好了許多,用不著勞煩大夫來跑這一趟。三郎手頭上有事,就不要來看顧我了,您是主子,心頭記掛著奴,已是天大的福分。”
    這水月沉自小在王府後院脂粉堆裏長大,與丫頭婆子們從來不分尊卑,成天混作一堆,為人也和善,未語三分笑,又長得眉清目秀,俊雅斯文,是以丫頭婆子們從來不拿他當外人,有甚麼好的,有可能大夫人那邊還沒拿到,就已經先拿到他屋裏去了。
    也是嬰寧跟這水月沉意氣相投,白晞成親那天,本來作為滕人,嬰寧是要陪在新房裏的,但是她麵相破損,喜娘怕嚇著王爺,便差到外頭做事,隻派了青瑤畫屏兩人在屋中伺候。
    那晚宴席散去後,嬰寧偷留了一壺梨花白一個人悄悄尋了處清淨的地方喝酒解乏,沒想到碰到當時同樣躲在花園假山洞裏偷懶的水月沉。
    其時正值院中梨花盛開,滿院子的雪色飛舞,花園湖泊上垂柳依依,柳絮紛飛,月色如水,滿院芬芳,新枝吐舊芽,嬰寧醉意朦朧,對著麵前此情此景,詠了一句“梨花院落溶溶月——”
    後半句還未出口,身後就慵懶著接了下來,“柳絮池塘淡淡風。”
    回頭,看見一青衣少年男子自假山後緩步而出,頭頂上一支簡單的碧玉簪,寬袍廣袖,飄飄然乘風而來,於月白風清中站定,端的是月宮中下來仙人,來人躬身向嬰寧行了一禮,“打擾小娘子雅興,原諒則個。”
    嬰寧沒想到這後寢宮花園竟然有男人,愣了一下,才起身朝那人福了福,道:“奴婢嬰寧,是新進門王妃的陪嫁侍女,不知郎君在此,擾了郎君的清淨。”許是剛才那幾杯梨花白下肚壯膽,嬰寧的態度有些輕浮。
    那人也不在意,上前來道:“原來是新嫁娘,失禮失禮,某乃瑞王府上食客,姓水,名月沉,窮極無聊,在此躲避熱鬧來的,沒想到娘子與某誌同道合,在此相遇也算是緣分,不知娘子手上的酒可否分一杯給某,一解某被娘子勾起的肚中酒蟲。”
    “嗬嗬。”嬰寧掩嘴嬌笑兩聲,唾了他一口水,“好個掉書袋的窮書生,自己想吃酒就說,說甚是奴家勾起的。”說著再次席地而坐,讓出先前擺放在地上的杯盤,道:“奴家這多的酒杯沒有,就隻這一隻和田玉杯,郎君要是不嫌棄,自拿去斟酒吃。”說話間拿起酒壺斟了一杯舉向水月沉,道“這第一杯就算是奴敬郎君的,‘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水月沉臉上揚起溫和的笑意,恭敬接了酒杯,向嬰寧唱道:“‘遇酒且嗬嗬,人生能幾何!’多謝娘子盛情。”當下便仰頭飲下不提,嬰寧起身道:“更深夜漏,奴女子家不好跟郎君在院中獨處太久,郎君將這酒吃了,就早些歇著吧,奴這就告退了。”
    “娘子路上慢走,小心腳下,多謝娘子賜酒。”
    嬰寧別過水月沉走過幾重假山,進了廊坊都還聽見那人在遠遠稱謝,不禁心裏覺得好笑。
    與水月沉第二次見麵是在次日瑞王與王妃受府中眾人賀拜之時,才知曉,那月中仙人般的青衣廣袖少年男子水月沉竟是瑞王第一位孺人水雪衣的胞弟,瑞王的妻舅,當朝貴妃雲貴妃的義子,連瑞王都要叫他一聲‘三郎’,他在見到嬰寧另一側臉上可怖的疤痕時,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移開目光,而是露出溫厚文雅的微笑,那一刻,嬰寧冰涼卑微的心,被短暫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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