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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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漸西斜,季曉山料理完手中的家務活兒,偷瞧了楚河的房間一眼。房間裏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現在會在做什麼呢,季曉山在心裏猜。夕陽染紅了天邊的雲朵,季曉山舒展一下腰身,她決定出去走走。
夏天快來了。山腳下有湖有山,風景十分優美。季曉山繞著湖邊走,走了一百來步路,她突然止住了步伐。
季曉山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情況下遇到阿綠。
每一個人生命中總會遇到這麼一個姑娘。纖眉,薄唇,瓜子臉。身姿嬌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雙眼睛抬起來時滿是羞羞怯怯。這種姑娘,天生就是招人疼的。
可若這種人不是姑娘,而是男孩子呢?季曉山在十一二歲的年紀裏,恰巧遇到了這樣的阿綠。
季曉山當年住在村頭的時候,阿綠也住村頭。可謂是青梅竹馬比鄰而居。莊妍和季曉山還曾偷偷趴在牆頭上去看隔壁的少年。少年總是安安靜靜的,抱著膝蓋坐在板凳上,眼皮子耷拉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鮮少見他出來玩。孩子們在草地上扔泥巴打水戰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在牆角處蹲著,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皮膚白皙得像個姑娘。大一點的男孩子常常會走上前去欺負他,惡劣一點的,解開褲帶直接往他頭上撒尿。阿綠也不說話,被欺負得狠了,偶爾會閃著身子,躲那麼一躲。
但阿綠很招女孩子喜歡,那時候女孩子都特別喜歡安靜又漂亮的男孩子。於是很多彪悍的女孩子會摩拳擦掌地,和欺負阿綠的男孩子對著幹,其中以莊妍為首。
季曉山也是其中的一個,但她身板也弱,所以不敢加入其中與男孩子拚架。隻是在心裏邊,偷偷地為阿綠抱不平。有一晚季曉山睡覺的時候,說夢話,一個不慎叫出了阿綠的名字,被莊妍聽見了,於是這個醜聞傳進了小村莊所有孩子的耳朵裏。他們歡呼著,奔走相告:“季曉山喜歡阿綠!季曉山喜歡阿綠!”。因此季曉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躲在家裏邊不敢出門,為這事兒怨了莊妍好久。
季曉山七歲死了爹媽,莊妍長她兩歲,早年也是雙親過世。阿綠從小就跟著後娘過,後娘待他很不好。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阿綠的後娘是個賭徒,常常踢打阿綠,把他餓個三四天的,甚至會拿滾燙的開水澆他的皮膚。女孩子們都說,就是因為這個後娘,把阿綠都餓廋了。
季曉山氣憤到極點的時候,曾經有想過要幫助阿綠,每天給他去送吃的。但她也餓,她也吃不飽。於是季曉山沒了勇氣,她把這件事情,偷偷藏在了心底。
後來季曉山搬到了村尾,阿綠仍住在村頭。季曉山十八歲了,她長大了,就再也沒有見過阿綠。
她從小就知道阿綠的後娘對他不好,但她沒有想到阿綠的後娘會對他這麼不好。後娘要把阿綠賣了,賣到雲音閣去,去做鴨子。
遠處站著個四十餘歲的婦人,婦人拽著一個少年的手腕,揚著臉,衝一個老鴇模樣的女人不住哀嚎。她臉上的劣質胭脂簌簌落下地來,硬是憋出了一兩滴淚:“您給看一下,咱家阿綠絕對不止這個價。阿綠從小就生得漂亮,吃苦耐勞,啥活兒都能幹。媽媽給看一下,價錢能不能再漲點兒?”
少年低眉順目,表情十分隱忍。他羞憤地別過臉去,低下頭來要閃躲,婦人空出一隻手,往他臉上扇了一巴掌,少年臉上浮出五個掌印來。
老鴇抱著胳膊在邊上涼涼地看,她張了張手掌:“小娟子,也不是我說你。這孩子也到這把歲數了,哪還買得起價啊?現在大家都窮,行情也不好了,我開五兩的價錢給你,已經算是高了的。你現在賣不賣?就一句話的事兒。我的時間很金貴的,哪是你耽擱得起的?”
婦人在一旁點頭哈腰,不住地張嘴嚎:“您再給漲點,您再給漲點唄。”
老鴇輕嗤一聲:“你個死賭棍子,狗改不了吃屎。不賣拉倒,老娘不伺候了。”
說著轉身要走,婦人趕忙在後邊扯她衣袖。心一狠,將身後的阿綠推給了老鴇。
婦人高叫道:“我賣了,五兩銀子,賣給您了!”
老鴇喜笑顏開地轉過身來:“哎喲,這就對了。要不說你是後娘呢,心還真夠狠的。來,把契約簽了。”
婦人抓著阿綠的手,在指尖處咬出了血來。簽字畫押,婦人哆哆嗦嗦地從老鴇手裏接過五兩銀子,頭也不回地跑到賭莊裏去了。
阿綠從開頭到現在從來不曾抬過頭,他木訥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老鴇上前戳了戳他額頭,歡喜道:“不錯,確實生了一副好皮相。”
阿綠還是一動不動地。老鴇不耐道:“別他媽像得了瘟疫似的,伺候不好客人,日後有你好受的!”
老鴇牽著阿綠就走,一路上罵罵嚷嚷。季曉山躲在遠處看著,鬼神神差地,她跟了上去。
她跟著老鴇走了好長一段路。老鴇果然領著阿綠進了一個鶯歌燕語的地方。季曉山進不出去,她咬咬牙,踩著路邊的柳樹樹幹攀上了牆頭。
她左右張望了片刻,果然看見一個瘦高纖白的少年呆呆地站在牆角,腳上被一串蹭光瓦亮的鏈子縮著,不得動彈。
像鎖狗一樣地被鎖著。季曉山很氣憤,她脫口便道:“阿綠!”
站在牆角的少年呆呆抬起頭來看她。季曉山笑了,露出一顆皎白的小虎牙來。她揮了揮手,撐著牆麵要翻過去——
今年季曉山走的一定是黴運。她翻牆時手一滑,吧唧一聲,身子摔在了泥地上,兩隻膝蓋蹭出了好多血來。
季曉山撐著牆壁勉強站起身,她佝僂著身子走到阿綠麵前,有些羞赧。季曉山結結巴巴地問阿綠:“你,你還記不記得我?”
阿綠看著她不說話。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張著,深不見底。
季曉山很不好意思:“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是季曉山,以前就住在你隔壁。”
阿綠還是不說話,眼瞳黑黝黝的。
季曉山懊悔了,她幫不了阿綠,還有臉跑來見他,為的是什麼呢。季曉山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但她真的很想見阿綠,想同他說一句話也好。
季曉山不知所措地擺弄著手勢:“呃,我剛才在湖岸上,遇見了你……你恐怕不認得我了……呃,沒關係。我是季曉山,我以前住在村頭,你也住在村頭,嗬嗬……”
她站在阿綠身旁跟他聊天。
“嘿嘿,你不記得我了。沒關係,我還記得你。”
“我們很小的時候,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記憶,當時有個很壞很黑的小孩想害你。對,就是那個陳聰虎。當時他想從你背後用冷水澆你,被我們藏在草叢裏的繩子給絆住了,摔了個四仰八叉,冷水全澆在他身上啦!害人不成反被害,大快人心啊。不過,他現在已經成婚了。”
“和你說個好笑的事情。那個時候大家在草地上挖泥巴玩,很多姑娘用泥土塑成了你的模樣,歪鼻子,大嘴巴,臉拉長了就像麵條一樣。奇形怪狀,各式各樣的都有。哈哈,當時我也塑了哦,一點都不像你嘛!”
“阿綠……”
季曉山終於不說話了,她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阿綠麵無表情地,根本沒有反應。
季曉山有點想哭,她對著少年不知所措。
“季曉山。”
就當她快絕望的時候,阿綠扯了扯嘴角,終於開口說話了。阿綠道:“我認識你,你叫季曉山。”
季曉山欣喜若狂。季曉山咧嘴一笑:“誒,你還認得我,真好。嗯……我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於是阿綠坐下來,腳上的一串鏈子叮叮當當地響。季曉山隨他席地而坐。
天色漸漸暗了。鶯歌燕舞的樓閣裏“哧溜”一聲燃起光亮的燭火來,胭脂酒水氣重。季曉山坐在阿綠的旁邊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一直聊到了月上中天。
阿綠年紀也大了,早就過了束發之年。照理來說風月之地不會收這個年紀的男子才對,但阿綠確實是長得漂亮,男生女相,臉龐俊美中帶了幾分媚氣。季曉山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他:“阿綠,你有沒有想過要逃跑?”
阿綠終於有了動作,他聲音很輕。阿綠道:“我不敢。”
季曉山噤聲,阿綠反問她:“換了你,你敢嗎?”
季曉山心虛地低下頭:“我也不敢。”
兩個膽小鬼沉默了。季曉山心裏想著,如果自己將來有錢了,一定要把阿綠贖回去。但這個想法更加沒有底氣,季曉山不敢開口。
夜深了,月亮藏在了雲裏邊。有個看守摸樣的男人握著鞭子朝這邊走過來,季曉山趕忙起身躲到了榕樹後邊。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拿鞭子抽阿綠,嘴裏一個勁地罵:“老實點,安分著點!如果被人發現你想逃跑,看我怎麼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男人一直鞭打著阿綠,阿綠低下頭躲著一聲不吭。等到少年的身子被抽打地鮮血淋淋之後,男人終於罵罵咧咧地走了。
季曉山知道,這叫“教訓”,也叫“警告”。
但她什麼也幫不了他。季曉山從樹後邊走出來,從懷裏掏出了一顆小白菜遞給阿綠。她窮得叮當響,全身上下就剩了一顆白菜,帶在身上解渴用的。
白菜早就幹了。季曉山臉都羞紅了:“我沒有什麼能給你,你別嫌棄。要是實在餓了,就……將就著點吧”
阿綠沒吭聲,他接過白菜看著季曉山,眼裏閃閃發光,像是有了那麼一點活氣。
季曉山要走了,臨別的時候阿綠仰著頭看翻牆壁的季曉山,輕聲問她。
“你明天還會來麼?”
季曉山愣了一下,複而展顏一笑。她笑道:“來,我明天還來。”
季曉山戲謔似的比劃了一個手勢:“到時候給你帶個這麼大的包子,讓你抱著它睡覺,餓的時候啃一口,就不愁吃不飽飯啦!”
阿綠也笑了,像是在黑暗裏綻開了一朵絢爛的花。天色太沉,季曉山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