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幽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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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黑暗,不隻有黑暗,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生命,不管是活著或是死亡,對這兒而言都是虛無的。傳說這裏是與地獄相連的界限,如果你想要到地獄裏去,走這一條路就是最好的選擇。人們稱它為幽冥之境,沒有光和暖可以進入,更沒有生靈願意踏進這片領域,充滿瘴毒的土壤是在向外界宣讀著屬於它的地界主權,四周的高山綠林阻絕了毒氣的益出,它不能出來,外界之物也不敢進入。
十三年前,一對夫妻,懷著愛含著淚從懸崖之上一躍而下,沒有奇跡,他們死了,死在這幽冥之境,死得悄無聲息。他們的愛,它看不見,他們的屍體被它的毒氣腐蝕吞噬,沒有留下一絲灰燼。可是,他們的孩子,卻活了下來,仿佛是因為它愛上了這個孩子,千萬年間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能從幽冥之境活著出來的人。不對,他不是人,他是奇跡,死亡的奇跡。
昨夜的雨很冷,甚至比幽冥之境那死亡的氣息更冷,不過,無所謂,對他而言,這些都比不上體內毒瘴給他帶來的折磨,幽冥之境的的毒氣沒有將他殺死,卻留駐在他體內,時刻提醒著,讓他多點「回家」。
山間的一處竹林間,少年被捆在一棵粗壯的樹上,眼睛被蒙住,嘴也被堵著,看不見、喊不出、更動不了。昨夜的那場無情的雨已經濕透了他的全身,清早的寒風就像利刃一樣削過他的骨肉。他並沒有掙紮,三天了,在這裏已經三日三夜,沒有任何人來看他,也沒有吃下過任何東西,唯一入口的,也許就隻有昨夜的雨吧。
「師父,師父,你在哪兒啊?」衛瑒厲,他是一名醫者,也是幻穀都的太醫。昨夜的雨,調皮地給他們師徒兩開了個玩笑。昨日采的藥草也早已散落在山間,滿身泥濘的他現在正慌亂地尋找著師父的蹤影。
「我在這。」一名老者拄著拐杖,從陡坡的另一邊緩緩走來。
「師父!」看到年邁的師父,衛瑒厲快步跑去將他扶著,心裏總算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沒事,沒事,那些藥呢?」老者的雙手留有血跡,可他更在意的是昨天尋得的藥草。
「對不起師父,那些藥,都掉了。」
老者帶著怒意長歎一聲:「唉……得回去,這藥非常重要。」
「師父,藥改天再來也可以,這天雨路滑的,您……」
「不行!」
「為什麼,師父,那藥到底是何用,害您如此緊張,受的傷也不管了。」
「不許問,走!」
衛瑒厲沒再敢追問下去,可他心底自是清楚,當今還能有誰有這樣一個資格,讓聞名幻穀都的雲遊藥仙,藥醫顧崇親自為他采藥煉藥的。隻有一個,當今的八皇子,大祭司寧唯一的兒子。
山路濕滑,師徒兩隻好互相撐扶著前進,天陰得很,怕是不過多久又會是一場大雨,臨近幽冥之境的山脈,長有一種能解百毒,旺血益氣的藥草,名曰華生,極為罕有,顧崇千辛萬苦所尋的,便是這種藥草。不知不覺間,兩人又回到了深山之中,泥濘的山路比昨日難走得多,似乎還發生過傾瀉,前方的路已經不能再走了。
「走那邊。」顧崇指了指另一邊的一條小路。
噠~噠~雨嘩嘩的落下,在這野林之中,還真的避無可避了。「師父,等等。」衛瑒厲將自己的外套脫下給師父擋雨,忽地停下,此刻似是看見了什麼,身體好不自主地顫了一下,伸出手指指向遠處的一顆大樹。不錯,他看見了被捆在樹上的那個少年,仿佛死人一般,一動不動,真會誤以為那是一具被虐待至死的屍體,被遺棄在這人跡罕見的山林之間。
「過去看看。」
三天,身體早已被繩索勒得沒有知覺了,聽到過鳥鳴,也聽到過風過樹梢的嘩聲,更多的是雨水的聲音,人,有人來了,是腳步聲,不對,不是那個將自己捆在這裏的人,這個腳步聲越來越近,卻無比陌生。少年微微抬頭,是要聽清楚來者何人,可就在他抬頭的瞬間,腳步聲停下了,聽到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顫抖的聲音。
「師……師父,他活著。」
活著,真是一個可笑的形容,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他到底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如果活著,這世間的一切又似乎跟他毫無關係,這不是他該活的地方,他早就該死了,該和他父母一樣,死在幽冥之境。可,不知為何靈魂卻依然留在這軀殼之中,所有人都會說,他還活著呢?這個答案沒有人知道。
步聲又一次靠近,他走得很慢,應該是個老年人,步聲走到身後,身上的繩索鬆開了,眼睛的布條也被拿開,該是因為身體的疲憊,幾日未曾飲食,少年身子一軟跪坐在地上,緩緩地喘息。烏黑的長發早已被濕透,雨水從臉頰滑落,身體慢慢地恢複知覺,感受到雨水打落在身上的冰涼。不久,他終於忍不住內心的好奇,抬頭是要看一看這兩個將自己解救下來的「恩人」。
「啊……」一聲驚呼,抬頭看到的,是兩個驚愕的麵孔。
「師……師父……他……他……他……」一連幾個他,衛瑒厲隻覺得是被恐懼堵住了喉嚨。
不是因為他的臉有多恐怖,他的臉很漂亮,那是一種帶有溫柔的冷俊麵孔,眉如劍、眸如霜,他就像仙人一樣漂亮,他的身上有著一股溫文爾雅,正氣凜然,按理說不應該怕他的,而是應該喜愛。讓人害怕的,是那一雙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血瞳,泛著血光的紅色眼瞳,充滿著懾人的邪氣,看上一眼似乎就要讓人窒息。
「他……不……不是……不是……人。」
「孩子,你,是誰?」顧崇強作鎮定,緩緩問道,「為何,會……」
「……」少年側過頭去,不再看他們,卻沒有說話。他有名有姓,過翌,他義父為他起的名字,他的確不是人,他是神族的後裔,身上有的是讓人敬畏的神息。若不看他的眼睛,沒有人會懷疑他不是神,可他的確不是,他是魔鬼也行,是妖怪也罷,更貼切的,他是死亡。
至於,他為什麼被綁在這裏,那是在幾天前,發生了一件讓他終生難忘的事情。
幻穀都城東蒼翠街上,有一家大院子,主人胡姓,是這條街上有名的大戶,做的是玉石生意。六天前,是胡家少爺的大婚,新娘子是隔壁家青梅竹馬的千金小姐,可謂是門當戶對男才女貌。可就在大婚當晚,滿門二十一人,還有應邀前來的所有賓客,共是有五十多人,在一夜間全部被殺,胡家大院血流成河。有人說在那天夜裏,隻有一人從胡家大院走出,看上去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手裏拿著長劍,就像鬼魅一樣,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毫無疑問,讓胡家滅門的,就是他,過翌。城裏的人都知道他,因為他是過魍收養的義子,跟皇室也算是扯上了關係。不過,他甚少出現在城裏,所以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卻從未有人真正的認識他。
回想起當晚的廝殺,過翌的雙眼閃過一絲血光,可這血光一閃即逝,似乎是因為又想起了什麼,過翌的神情竟是在凶光之後現出了一絲溫柔,可惜的是,這一絲溫柔也同樣一閃即逝,沒敢在臉上多留片刻。心頭隱隱作痛,越是痛,他便越想去回想,那痛楚的來源,便就是他終生難忘的。
「你……是?」被血腥包圍的胡家大院,經過一場廝殺而變得疲累的身軀背後,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
「錚!」一聲劍鳴,原本已然入鞘的長劍再次出鞘,直指這聲音的來源,她,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女。
四目交投的瞬間,過翌手上的長劍不知是怎麼了,竟然脫手而出掉落在地上,少女沒有害怕,她笑了,笑得很甜,水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就像是天界下凡的仙子,她的笑能安撫所有的不安和殺戮。直到如今,過翌還清楚的記得,那名少女,穿著一身寶藍色的衣裙,有著一頭雪白的長發,還有一雙像寶石一樣晶瑩的眼睛。個子不高,看起來像是心智未熟的孩子,眼眸中卻帶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她的確很美,那絕對是一個能夠俘虜所有男人的容貌,過翌心底清楚得很,這少女一定不是凡人。
「是誰?」這少女身上,似乎有著一股攝人心魂的魔力,過翌還沒來得及抗拒這股魔力,已經被它深深的吸引住了,沾滿血腥的手在顫抖,他慢慢地走到少女身前,伸手撫過她的雪發,鮮紅的血沾在了雪發之上,很鮮明,這是一個毫無目的的動作,卻感覺,心是要被她奪去,隨著她的笑容,一下,又一下,過翌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這個少女,是唯一的一個,能與他對視的人。心裏有著千萬個念頭,都是想要對她訴說,說出那累年的痛與寂寞。
少女又是一笑迷人:「先後有序,該是你先回答我,你是誰?」
「我……」過翌遲疑了片刻,還是將名字說了出來:「過翌。」
少女又是一笑:「嗬~你可知,命運之神?」
「…………」過翌不知道她說什麼,也從未聽過所謂的命運之神,他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除了義父和師父,就誰也不認識了,他的世界也很大很大,大到裝載了所有的怨恨和欲望,有著永遠都殺不完的人,永遠都無法滿足義父和師父的欲望。
「你是誰?」過翌又問。
「不瞞公子,我是命運之神的使者,我叫皖皖。」說著,少女輕輕撥開搭在左肩之上的雪發,露出白皙的肌膚,在脖子之下鎖骨之上,在那靠近心髒的地方,一個奇異的白色刺青展露了出來,在白皙的肌膚上隱隱約約。刺青上盤繞著白氣,那是她全身都散發著的氣息,攝人心魂,這股氣息便是從這刺青上緩緩流出,溢滿全身。
過翌偏過頭去,不敢再看,「你走吧,我不想殺你。」
「嗬~」皖皖又笑了,似乎是在嘲笑著,「我不走,你也不會殺我,我可是專程來找你的。」
「你不走,我走。」過翌臉色一沉,撿起地上的長劍,向門外走去,心裏湧出一個念頭,就是「不能再與她多交談了。」
「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嗎?」皖皖在身後喊道。
過翌吐了一字:「不。」
「你就如此心甘情願,永遠沉淪在凡人的手掌心裏麼?」
過翌停住了步伐,這個問題師父也曾問過,「你乃是神族後裔,就如此心甘情願,沉淪在一個凡人的手掌心裏麼?」過翌沉默了,果然,同樣的問題,問得越多,就越難給出心中的答案。
皖皖見過翌有所猶豫,繼續道:「我可以幫你啊,擺脫他們,擺脫那些控製你的,不管是凡人或是妖魔,隻要你願意,我就幫你。你不想得到自由嗎?往後,沒有人能命令你,也沒有人會傷害你了。」
片刻,過翌依舊隻吐二字:「不必。」收劍入鞘,過翌緩緩走出胡家的大門,遠處傳來三更天的鑼聲,與這少女不過短短片語,卻沒想到,是過去了這麼久。過翌不想知道這少女真正的來意,也沒興趣知道她到底是神抑或是人,他累了,也許隻要睡上一覺,腦海裏便再沒有此人的存在,可是,他錯了,這個少女已經深深的刻在他的心裏,那個散著白氣的刺青將成為他永遠的夢,無論如何,都忘卻不了了。
「嗬嗬,無心無欲麼?真是特別啊,我的自由。」皖皖心裏暗暗盤算著,臉上的是自信和沉穩,心卻不由自主地發顫,從未有過的恐懼讓她站於原地,未動分毫。
過家大宅,主廳亮著燈,好像是在等著他,可這主廳之內卻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師父。」過翌在大廳門外雙膝跪下,將長劍放於一旁,雙手著地,低下頭,跪爬著的姿勢很難與他的身份聯合在一起,他是過魍的義子,大皇子過天峰的義弟,可此時他的跪禮卻毫無尊嚴可言。
「回來了?」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話語響起,聲音似是直穿心窩,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卻聽不見他看不見他。他是過翌唯一的師父,臧魔。他生於深山,藏於人心,過去萬年,他以人類欲念為食,也可以說,他是受到過魍欲念召喚而來的惡魔。
「是。」
「累了?」
「…………」過翌的確是累了。
大廳一側,過魍緩緩走出,臉上帶著微笑:「累了,就下去好好歇息吧。」
過翌沉默半會,應:「是。謝義父。」正準備起身,卻是發現,身體不能挪動分毫,他馬上意識到了,雖然義父是允了自己可以下去休息,可卻還沒得到師父的批準。他不敢作聲,也沒有一絲反抗,沉默著,等待師父的指令。
「都死了?」臧魔帶著質疑。
「是。」話語剛落,過翌隻感覺呼吸被迫著停息,全身更迎來一陣劇痛,可身體卻依舊無法動彈。
「啊……」喉嚨發出將要窒息的聲音,一雙血色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外凸,似乎快要掉出來。
過魍有些不忍,連忙上前,道:「翌兒。他可是,你親手教出來的徒兒啊。」。
「哼!」臧魔怒到,「親手教出來的徒兒,也敢欺瞞於我,留著,何用?」
「啊……」過翌臉上青筋暴起,掙紮著道:「徒……徒兒……有錯……該……該死。」
「你早就該死了!」
過魍緊張起來,又向前邁了一步,他的著急臧魔自然能夠感受得到,隻見過翌的神情漸漸平複,隨即倒在地上暈了過去。「三日,我給你三日期限,殺了那個妖女。若敢再犯,我定讓你求死不能。哼!」過翌雖然已經暈過去了,可臧魔的一字一句,就像針刺,直接刺進他的心裏,不必經過耳朵,也不能經過思考,必須按命令去行動。
第一日。
過翌從昏睡中醒來,剛支起身,一陣暈眩湧進腦中,雙手一軟又倒在床上,臧魔的魔力十分霸道,短短片刻便已是讓過翌身受重傷。除了暈眩,腦海裏擠滿的都是臧魔最後的話,三日為限,殺掉那個女孩。過翌如今是一刻都不想在床上待著,義父和師父的命令,比他自己的命更為重要,就別說隻是這小小的內傷了。
勉強爬起來,換上一身黑衣,他很隨意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帶上佩劍,走出房門,院子裏飄著一股誘人的芳香,是燉雞,還有鹵蹄子,真是十分誘人的香味。原來太陽已經高高的掛在頭頂,在昏睡中,已是浪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過翌心裏一緊,正要往前院邁步,一個丫鬟擋住了他的去路。
「二公子,午飯已經好了,老爺讓您過去跟他一起用膳。」丫鬟的話講的十分僵硬,她低著頭像是在害怕,額上更是落下了豆般大小的汗珠。
「嗯。」過翌輕聲回應,看著丫鬟站在原地不敢動作,過翌輕輕舒了一口氣從她身旁走過。
正午的陽光十分溫暖,這也是白天裏最安靜的時候,過翌循著走道來到偏廳,過魍已在等候,桌上剩好了香噴噴的飯菜,在過翌的記憶裏,每次下山回到家裏,義父都會用命人準備一大桌的飯菜,盡管吃不完,也是會多準備一些。
「翌兒,來啦。」過魍看到進門的過翌,露出一臉虛偽的慈祥。「該餓了吧?」
過翌沒多話,單膝跪下,恭敬的低下頭,道:「孩兒參見義父。」
「起來吧,來這坐,吃完飯,隨為父進宮一趟。」
「…………」
「來。」過魍把菜夾到過翌碗裏,又用手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臉上依然掛著那虛偽的慈祥。
心裏雖然並不願意隨義父進宮,卻還是應道:「是。」過翌走到過魍身旁坐下,拿起碗筷默默地吃著,過魍倒是樂了,一邊「嗬嗬」地笑著,一邊還給過翌夾菜,臉上盡是欣慰。每次下山回家,和義父同桌用膳,都是如此,過翌從不主動去要桌上的菜,隻會吃下在自己碗裏的東西,義父不給,他便不會要,而過魍則是像看著自己親生兒子一般,坐在他的身旁,看著他吃,然後給他夾菜。
「義父。」飯後,過翌終於忍不住內心疑惑,向過魍開口,「我們,為何要進宮?」
「為父,要帶你去見一見八皇子。請他給你看一看此番行事是福是禍,為父還想借他之能,替你找到擺脫幽冥瘴毒的方法。」過魍換上了一身光鮮得體的衣服,帶上幾份早已備好的禮物,兩人就一同出門了。
過魍已有許久不曾進宮,前次與都主還有其他大臣相見,也是在兩年以前大祭司寧的祭典上,多年不問政事,也不再幹涉城中大小事務,直到如今也隻是保留了一個過大長老的名分,身為都主的結拜兄弟,當可自由出入宮殿。
「過大長老。」守門的侍衛見到過魍自然是恭恭敬敬,可如今在他身旁卻是跟了一個全身黑衣,帽巾遮臉的少年,侍衛不得不將他二人攔下看個究竟。「過大長老,小的失禮,敢問這位……?」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他過魍有一名義子,卻從未見過,就像是一個傳說,似真似假讓人捉摸不透。「噢,這便是我的義子,過翌。」過魍說著,又回頭吩咐一聲,「翌兒,你沒到過這宮裏,他們不認識你,來,讓大人看看你吧。」
「是。」過翌往前兩步,侍衛卻拱手打住了他要把帽子取下的姿勢。
「噢,是過二公子,就請過去吧,小的不知是您,多有得罪,還請二公子見諒。」
「…………」過翌沒有作聲,反倒是過魍,輕輕地「嗯」了一聲,背負雙手領著過翌,就往宮內走去。一路侍衛也再未見有人阻攔,近幾年,宮裏的氣氛似乎好了許多,庭院的那邊仿佛還傳來孩子打鬧嬉戲的笑聲,走在小湖邊的青石路上,過魍放慢了腳步。太久了,自從將妻兒送出幻穀都,他便再也沒有走過這條路,當恨與愧疚都找不到一個平衡點的時候,他迷惘了,看著小湖裏的魚,過魍停下腳步,陷入了回憶之中。
過翌跟在過魍身旁,沒有言語也不去打擾,安靜地等待義父回過神來。
不遠似有腳步聲慢慢靠近,過翌微微側頭看去,來人與自己年紀相仿,笑臉迎人卻不輕浮,身上帶著一種陽光的氣息。守在門旁的侍衛見他走過,都恭敬地鞠躬並稱他一聲「六皇子」,此人便就是幻穀都的六皇子諾千崎無疑。據聞這六皇子與七公主諾千凝是龍鳳的雙胞胎,並非皇妃所生,而是一個落難來到幻穀都的來外婦人,被諾塔王救起時已經懷有身孕,在生下他們兄妹之後便去世了,就連一個名字也沒來得及取。都主諾塔王受婦人所托照顧兩個孩子,於是便將他們視為子嗣留在宮裏,取名諾千崎、諾千凝。
所以,宮裏所有人都是清楚,就算他們隨了都主的姓,都主也不會將皇位傳給這來路不明的諾千崎,由此他們兄妹在宮裏的地位可想而知,除了奴仆侍婢之外,任了誰也不會在意他們兩,更別說是巴結了。不過,都主諾塔王對他們還真沒有偏心,諾千凝生性自由,不愛住在宮裏,諾塔王就在宮外給她設了一座千凝府,讓侍婢都搬了過去,還不時親自前去探望,至於諾千崎,也是待親生兒子一般看待,在宮裏過的是衣食無憂的生活。
「這不是?過叔叔?!」諾千崎從內院走出,看見過魍立於湖邊,就笑著迎了過來。
「哦。是千崎?嗬嗬,別來無恙啊。」過魍從回憶中醒來,向他拱手行禮,身旁的過翌也跟著輕輕彎腰。
「過叔叔是來找父皇吧?父皇他在前殿,就讓我給過叔叔引路,如何?」
「不,不必了,多謝,這次,我是來探望覓兒的。不知……」過魍話未說盡,就看出諾千崎臉上神情突然變了許多,剛才還笑著的臉,就在提到八皇子的瞬間,笑意全然消失不見,似乎是發生了什麼。
諾千崎一臉難過:「過叔叔有心了,小弟他兩日前犯了病……至……今日還是沒有醒來。」
「啊?」盡管過魍努力隱藏自己的驚愕,但還是好不自主地發出一聲低呼。心裏暗道不妙,今日所為之事怕是要撲一個落空了。過魍故作鎮定:「那顧先生可有良方可救治覓兒?隻要是我能力所及之事,盡管開口便是。」
「我就先替小弟謝過叔叔了。」
既然撲了空,那還是先撤微妙,過魍心頭一轉,又一次拱手:「嗬嗬,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作打擾了,讓覓兒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
「嗯,好。過叔叔不去與父皇見一見?父皇可想念您了。」
「義兄政務繁忙,我這等閑人,也就不必驚動於他了,我自行離去便可,告辭。」話畢,也沒等諾千崎多說什麼,過魍低聲道了一句「翌兒,走吧。」便往回走去。
諾千崎見過魍走遠,輕輕地歎了一聲,轉身走進內院,翠綠的柳樹在小溪流水旁隨風輕蕩,樹下的石桌坐了一人,看上去年紀還要比諾千崎小上幾歲,他身形瘦弱,一頭雪發隨意地係在背後垂至腰間,也許是天生懼冷的原因,他身上披了一件毛皮大襖,瘦小的身子更顯得不堪重負。他一手托著頭,枕在石桌上,閉著眼睛,柳葉輕輕落在他雪白的發上,無聲無息,他也沒有察覺,像是因為疲累而沉睡。
諾千崎靠近他,低聲喚道:「小弟。過叔叔已經走了,這兒冷,進屋睡吧。」
「嗯。」
…………
過魍父子一同回到過家大宅,心有不忿的過魍在主廳中來回踱步,從一路回來他的心就沒有平靜過,跟在一旁的過翌也隻是靜靜地陪伴著,一向安靜的他,終於發了一言:「義父,孩兒的事讓您費心了,您不必為孩兒如此傷神。」
「嗬嗬,過大長老,何必在此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突然,大院之外傳來一女子的聲音,就像精靈一般,未見其身影,聽其聲音卻是近在咫尺。過翌的劍總比他的意識來得快些,女子話音未落,屋內已是劍光四溢,當這女子出現在主廳門外,過翌的劍已然向她呼嘯而去。身後的一聲「慢!」劍尖已是抵及她的喉嚨,隻差分毫就是要了她的性命。
「過二公子的劍,果然厲害。」這時候,過翌才定神看向這名女子,她就是胡家滅門當晚的,那個仿如精靈般的少女,不對,她似乎長大了,又或者是說,在別人的眼裏,她從未展露自己真正的模樣。唯有那一頭雪白的長發,那雙如寶石一般晶瑩的眼睛,還有那股能攝人心魂的氣息,無比熟悉,的確是她,唯一一個能與過翌對視的人。
過魍如今的神情,過翌看不見,沒有人能明白他如今的喜悅:「翌兒,退下。」他突然笑了,像是著了魔一般,笑得很不自然,笑得十分鬼魅。
這一次,過翌沒有立即聽從義父的話,他的劍依然抵在皖皖的喉嚨處,不是因為師父的命令,而是因為出於護主的心,幹涉了他的判斷。他冷冷的道:「義父,她,就是師父要我殺的人。」
「翌兒!退下!」過魍壓根沒把過翌的話聽進去,怒喝。
過翌迫不得已,隻好收劍,四目交投間,他向皖皖低吟了一句:「你若敢傷我義父分毫,我定取你性命。」一雙泛著血光的紅色眼瞳,散出讓人窒息的殺氣,恐怕在這天下也隻有她一人能在這股殺氣之中存活下來。
她看著過翌的雙眼,調皮地笑了笑:「好哇。」說著,她從過翌身旁插肩而過,視線隨即落到了過魍身上。眼前的這名老者,全身上下充滿了欲念、貪婪、嫉妒和怨恨。她看得十分清楚,過魍要的不隻是區區一個幻穀都,他要借助過翌的能力,奪得整個天下,甚至要與神魔為敵。從前那弱小的不甘,如今已是化成了能夠遮天蔽日的欲,過魍,也不再是從前的過魍了。
過魍看著皖皖走近,臉上已是完全無法壓抑的狂喜,他並不認識皖皖,可是他心裏可以肯定,眼前這如精靈般的女子絕非常人,她的能耐也許更在臧魔和過翌之上,若有她相助,三界稱王便是指日可待。想到這,偽裝的表相還是忍不住發出幾聲低笑,神情怪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