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色白皙，身體瘦削的唐秋緊張地盯著對麵隨意翻閱書籍的男子，放在腿上的雙手微微發抖。
    大約是察覺到了對方灼熱的目光，翻書的藍衣男子稍抬頭，掃了唐球一眼，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對他悠悠說道：“你應該用頭發把耳朵遮住。”
    唐秋一愣，隨即嚴肅說道：“我是讀書人，怎麼能做披發野人？”
    藍衫男子輕笑，說：“足下耳紅臉不紅的樣子，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愛了。”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
    唐秋聞言，耳根更紅，臉色卻更加蒼白，幹咳一聲，正經地轉移話題，問道：“家師的書怎麼樣？可以刻印發行嗎？”
    藍衫又端起茶，不說話，喝了一口。
    又喝？嗆死你！！唐秋在心裏默默詛咒。
    “咳咳……”
    然後藍衫就真的被嗆到了，不是的，事實是唐秋太激動，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果然不能暗中詛咒別人，聖人發怒了，唐秋陷入深深的反省中。
    對麵的人無故咳嗽，臉色變化多端，藍衫開始良心發現，覺得再折騰下去那人會瘋掉，開口說道：“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花費……”
    “還要花費？”唐秋大驚。
    “尋材、刻字、排序、上墨還有紙張，都是要費一番功夫的。”藍衫解釋。
    “可是賣書也能賺錢呀。”唐秋睜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反駁。
    藍衫揚了揚嘴角，反問：“尊師的書，會有人買？”
    “家師訓詁明了，見解獨到深刻，怎麼會沒人看？”唐秋底氣不足，咕囔著為老師辯解。
    “這書上不能考取功名，下不能娛樂萬民，而且有些注釋和古人相近。”
    唐秋沉默。
    “不過，念令師也是麻縣的老先生，所以，印出來後應該還有學堂願意要，如果你願意花錢，倒可以試試。”藍衫接著說。
    “那大概要花費多少？”唐秋問。
    “你要印多少本？”
    “五百本”
    “五十兩”
    唐秋倒吸了一口涼氣，五十兩，自己大概要寫5000幅對聯，或者畫2500幅梅花，手會斷掉的，而且，也沒這麼多人要自己的墨寶……
    唐秋隻好拿起桌上老師的著書，無奈歎氣：“我再找找別的印刻行。”說完，就起身要離開。
    藍衫見他要離開，勸道：“我建議你不用再找別的印刻行了，閑臥齋的收費是本城最低的。你叫糖球是吧？考慮清楚了再來找我。”
    唐秋登時炸毛道：“小爺我姓唐名秋，字過夏，號近冬逸士，你才是糖球！”
    藍衫哭笑不得，等到那人發作完了，才自我介紹道：“我是馬三，閑臥齋的副齋主，歡迎再來。”
    唐球又呆住了，眼前的人就是馬三！！雖然這個名字土氣，但放眼麻縣，或是整個南水城，沒有哪個讀書人沒聽過馬三的大名，著名的墨程選家和猜題高手，也就選和猜八股文的高手，放在現代來說，就是高考入榜作文的精選及點評家和高考預測專家。
    唐球心中的馬三形象，不應該這麼年輕，這麼嗜利，更不可能這麼……這麼英俊。
    半天，唐秋安平息好情緒，淡定道：“久仰大名，以後有空定來拜會。”說完飄然而走，特別清逸。就算心裏很想與這個大選家攀談八股文寫作，也不能忘了自己今天出門的目的，更不能向這位奸商妥協，這就是讀書人的骨氣，非常驕傲。
    不出馬三所料，又走訪幾家書坊，價格都貴，還有一看唐秋的書名——《劉解莊子》就擺手說不接這筆生意
    唐秋頓感人生落寞，隻能回學堂向自己老師請罪。
    他的學堂依山而造，叫落草學堂，有種淡淡的強盜窩的感覺，至於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那就要問唐秋的老師，學堂的創建人劉夏了。
    劉夏現有六十五高齡，身體本來還是康健的，前一個月突然病倒，在病床上的他氣息微弱地囑托唐秋，要他幫忙刊印發行他關於《莊子》一書所作的講解，如果此書能流傳，老師也就死而無憾了。
    唐秋含淚答應了。
    然後，他一邊照顧在病中的老師，一邊整理老師的教書材料，還要訪問師兄弟們，抄他們課上的筆記，豐富書的內容。在唐秋的主持下，師兄弟的幫助下，經過三個月的努力，終於成書了，接下來，就該刊刻發行了，可是最後關頭卻卡住了。
    忐忑中，唐秋推開了學堂的大門，看見老師坐在搖椅上曬夕陽，趕緊跑過去，把老師扶進屋裏，還不忘埋怨，“太陽都落山了，再坐下去就著涼了。”
    劉老先生嘀咕著說自己身體還好之類的，就任由學生扶他進屋了。
    安頓好老師，唐秋沒說什麼，轉身去準備晚飯。
    做飯的時候，唐秋決定先不和老師說今天的事，再找找出路，如果讓老師知道要發行他的書還要如此大的花費，老師肯定會傷心的，不過說謊真的好嗎？
    唐秋三歲那年父母相繼離世，隻留下他一人，當時劉夏正在縣裏任教書先生，憐憫唐秋，就撫養這孩子，算下來，都有十八年了。劉夏對於唐秋，是父、是母、也是老師，連名字都是老師取的，當然，當時的老劉是隨口一說的，夏之後就是秋。
    此時的老劉正樂滋滋地躺在床上，等待愛徒端上飯菜。老劉是個樂知天命的老人，十次鄉試不中後就安心在縣上教書了，有一個可愛、孝順的相當於兒子的學生，還有一座自己開的學堂，雖然說已經欠了半年的房租，但也已經滿足了。
    至於那本書，立德、立功是指望不上了，就寫注解一本《莊子》立立言算了。關於四書五經的學說，那是留著教給自己的學生的，真是一個非常有心機的老師。
    正當老劉在心裏洋洋自誇之際，小唐已經端上飯菜了，蘿卜、豆腐和鹹魚幹，菜雖不好，經唐秋的手，色香俱全，一看就特別開胃口。
    老劉一下子就坐起來，下床吃飯。
    幾口飯下肚，老劉看唐生一臉的心事，問道：“小唐啊，為師的那本書怎麼樣了？”
    “啊？……正在商談中，過幾天就行了。”
    “是哪一家呢？這年頭，印書的地方多，你得找城中比較有名氣的，像閑臥、昭陽之類，可能沒名氣的印刻行辱沒了為師的大名。而且，有些印刻行特別不仔細，會印錯字，你也明白，學問這種東西，一字錯了，大意就變了，再說…………”
    唐秋腦袋嗡嗡作響，食不言寢不語啊，老師。
    “對了，和你商談的是哪家的？”
    “這個……夫子的書實在太精妙了，幾家爭著要，學生還沒定下來。”
    “還算那群人識貨，潤筆費怎麼算？”老劉饒有興致地問。
    ……還潤筆費，就是賠錢的，唐秋頭痛。
    “好香啊！”一聲讚歎傳來，一聽就知道是師兄王川又來蹭飯了。
    以前很不喜歡師兄的這樣的行為，現在對唐秋來說卻是擺脫話題的好機會，起身為他盛飯，王師兄被他的熱情稍稍驚到。
    飯後，王川把正在洗碗的唐秋拉出去，問道：“先生出書的事，需要我幫忙嗎？”
    救星來了！唐秋萬分感動，卻依舊矜持，“讓師兄幫忙不好吧……”
    “不好就算了。”王川十分幹脆。
    這也太沒誠意了，唐秋默默地鄙視了師兄一下。
    還是要自己解決所有的事，再去閑臥齋看看，也許會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