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清冷，天際一抹沉沉的鴉青，重重地暈染開去，映得漫天的雲霞脈脈生寒。
    “砰——”
    “砰——”
    雕刻有繁花覆葉的兩具梓木棺材被人七手八腳地丟出來，砸在石階前滑膩的青石板上，低沉的響聲悶啞如雷，重重砸在身後那抹瘦削白影的身上。
    “不要！”
    淒涼的一聲長喝，好似長虹驟然劃落半空，森森門洞內緊跟著躥出的少女，踉蹌撲倒在棺材上麵。
    四壁高牆，襯得少女的哀音久久不絕，震得枝頭秋葉，簌簌落地。
    棺材前少女素衣如雪，青絲若瀑，白皙的麵容清麗如霜。
    她緩緩起身，冷冷側顏，目光似刀，淩厲地割過眼前數角低低飄走的墨色官服，昂然立在原地，巋然不動。唯有輕若鴻羽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額上隱約有青筋暴起，宣泄著她隱忍的憤怒。
    夕陽如染，落在她凜如冷月的雙眸中，仿佛有千尺澄潭，萬丈寒淵，令人獵獵生冷。
    沉沉的靴聲橐橐而起，十幾個執刀的侍衛護在門口，整齊地列隊而立。斜陽微照，映出腰間刀光片片如雪。
    人群中緩緩轉出一張贅肉堆疊的胖臉，倨傲地橫目而視，目光有些猙獰地落在少女秀美的臉上：“慕容青雲罪在貪墨，既然兩夫妻都已經畏罪自裁，本官宅心人厚，素來寬大為懷，對慕容家的其他人等也就不再追究了！從今天起，慕容家的一切家產充公，慕容長安從今個起，不得再踏入我濟州半步，如有違抗，賢侄女，就別怪本官趕盡殺絕，不講昔日情麵了。”
    “大人！”台階下，一個身著素服的老者撲通跪倒地上，慟然而泣，“陳大人，看在我家老爺和您相交多年的份上，您行行好，寬限我們幾日，好歹讓我家老爺和夫人入土為安……”
    “混帳！”陳文博眉目驟緊，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齊王南下整頓吏治，說話間就到濟州，齊王眼裏素來容不得沙子，慕容家的人如果還留在這裏，以他平日的手段，別說長安侄女要被充入樂府問罪，這濟州上下多少烏紗都得摘掉？長安侄女，不是你世伯翻臉無情，隻是人情冷暖，世事如此！等將來有一天，你守得青天見明月，總會明白世伯與你爹娘今日的苦心。”
    他一段話激昂鏗鏘，尾音卻漸漸低沉，似嗚嗚的晚風散入西天的雲霞，頃刻消亡四合的在暮色裏。
    “大人……”老者喉結滾動，想要再求，卻聽見身旁一個清音驀然響起：“蔡伯，起來。長安不要你去求他！”
    那聲音似冷月清輝，落地如霜，襯著她眼底燃著的幽幽暗光，有著讓人不容拒絕的沉靜莫測。
    蔡伯望著她略略蒼白的如玉眉目，滿口哀哀猝然滯在喉中，再也吐不出來。漸漸稀薄的霞光打在她眉目分明的臉上，襯得她一雙漆黑如墨的深瞳，一瞬間沉如積玉。
    蔡伯呆呆望著她，拖著哭音喃喃：“小姐——”
    晚風如刃，一刀一刀重重地刮過她失了血色的麵頰，將她的整個身子刺得入骨冰涼。藏在孝衣長袖下的手指骨節分明，緊緊被她攥起，發生輕微的“咯咯”響聲。她的深瞳內恍然有亮芒一閃而逝，積鬱了半晌的怨恨、哀怒與傷痛連同多日的惶恐難安，紛紛湧湧地堵在她微微發澀的喉嚨裏，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夕之間，父母被汙貪墨，離奇自裁，雙雙離世。從前把酒言歡，與慕容家親厚無比的座上之賓，成了毀她最後僅餘一點溫暖的劊子手。天大地大，縱有疆域無際，生她養她的濟州城卻再沒有她慕容長安可以片瓦容身之處。
    哀痛排山倒海地襲來，所有的語言都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無力，她隻有咬唇沉默。
    身後是霞光漸退，滿城暮寒，夕陽燃盡光熱，蒼穹驀然黯去，最後的一片光影猝然將她籠住，似要將她陷進背後的無盡黑暗中去。
    她絕然孤立，冷眼望著眼前誌得意滿的中年男子趾高氣昂地率眾離去，一轉身將她視若浮塵。
    目光過處，與她咫尺相對的朱漆大門被差役重重合攏，貼在門扇上的封條紙張薄脆，封條上，代表州府的印鑒猩紅如染。
    長安緩緩抬頭，隻見門簷下高高懸著的木製匾額上，“慕容府”三個藍底黑篆不知何時已退在漫天的煙色暮藹中，鐵畫銀鉤恍惚可見，一筆一畫，遙遠得恍如隔世璀璨。
    身側有寒意撲麵而來，她怔怔立在原來，隻覺得心頭有疼痛如針，一下一下刺入心肺，力透經脈，劇痛猶勝鈍刀割肉，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幾十個同樣被驅逐出府的奴仆立在她身後數尺之遙，望著這猝不及防的一幕，仰著頭麵麵相覷茫然不知所措。沉默了半晌，終於有一個青衣短打的壯年男仆毅然出列，低聲道：“小姐，慕容府從今日起算是沒有了，這裏再也沒有奴才的安身之所。奴才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好幾口，都靠小的拿錢養活，所以，奴才想……想……”
    “想離開慕容家，是不是？”長安默默轉身，定定將他望住，目光中褪盡犀利，出奇平靜。
    “是。”她的目光看起來無害，卻帶著一股逼人的冷意，看得青衣奴仆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惶惶地垂下頭來。
    “還有誰有一樣想法的，不如現在一起說出來，也好讓我對你們的去路早做安排。”長安嘴角微勾，狹長的雙目掃過眾人肩頭，穩穩不動聲色。
    眾人被她不怒自威的目光盯得背脊生寒，微微蠕動著嘴唇，想要開口，肩上卻好像有千斤壓過，竟然被壓得說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