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蟄龍驚眠,嘯動千山  第六十二回: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校改)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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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回: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校改)
    那是一枚烏沉沉、髒兮兮的鐵片,在滿棺金器之中並不起眼,木風留意上它,純粹是由於它的大小、質地都極為眼熟。取出放在掌中,用衣袖擦去表麵汙垢,漸漸地,一條騰雲駕霧的螭龍躍入眼簾。
    心念一動,探手自腰裏摸出另一枚鐵片,分別執於兩掌,相較之下,發現二者所刻的圖案絲毫無差,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左手這枚邊緣處有三個凹陷的圓孔,而右手這枚的邊緣處有三處凸起。
    木風臉現笑意:“這可有趣得緊。”將兩枚鐵片對齊,‘哢’地一聲,榫頭銜上榫眼,鐵片在他手中合而為一。尚在推敲關鍵之處,周身又開始搖晃,他手臂在棺緣一撐,輕巧地躍下石台。
    劇烈的震顛中,天花板上落下無數碎石,幾根石柱也已支撐不住墓頂的重量,搖搖欲墜,木風心道:看來此處真非久留之地。
    二人快步走出石室,木風將嚴絲密縫的鐵片拿在掌中細瞧,顏少青掃了眼,說道:“像是一把鑰匙。”木風笑道:“我也如此猜測,就不知是哪處的鑰匙,用來開啟何物。”顏少青淡然道:“不管是甚麼鑰匙,都和我們此行沒有幹係。”
    木風奇道:“顏兄就沒有好奇之心?”
    顏少青目不斜視:“此處寶藏我會命閣中弟兄盡數運出,屆時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當務之急,是找到破解機關之法。”
    木風百無聊賴的收起鐵片,再自懷中取出古墓地圖,指著卷上道:“現下我們處在第三層入口,這條路繞下去,沿途需經過八間側墓室,才能到達主墓室,其間要走好幾裏地,繭人腳程再快,也無法在一盞茶的功夫內趕個來回,是以它觸動的機關,多數就在這八間側墓之中的前兩間。”
    這番話分析的有理有據,顏少青頷首認同。木風疊起地圖放回懷中,尋思道:“這震動忽強忽弱,時有時無,據我所知……機關術並不能做到如此操控自如。”
    “你有何見解?”顏少青腳步稍緩,回頭問他。木風摸著下巴道:“我覺得這不是機關,而是陣法,若沒料錯,正是困陣之中的‘雁孤陣’。”
    顏少青目光欣然:“七年之中,你似學了不少。”木風歎了聲,頗似無奈的一攤手:“無人陪我飲酒,也沒人彈琴給我聽,那總得找些事情來做。”
    男子聞言默然,片刻後,淡漠的聲音自前方傳來。“我近日譜曲一首,還未曾想到名字。”木風得逞似的大笑起來,伸手攬住他肩:“這活兒非我莫屬。”
    ‘雁孤陣’取意於大雁南歸時排布的‘一’字和‘人’字隊形,結合地勢、方位演變而來,按遁甲分生、死、傷、驚四門,方位莫測,變化無常。
    木風一路反複推演,這時正走到第二間側墓室,二人推門而入,隻見五丈見方的石室內,總共擺有三十六副石棺。
    石棺東一副,西一副,擺放得極其淩亂,瞧來毫無規律可言,但木風精通易理,一眼便即瞧出,這正是奇門遁甲中的困陣式——雁孤陣。“找到了!”
    顏少青寬袖一掃,身後石門應聲而落,問道:“如何破陣?”他精於武藝,對機關陣法卻不甚在行,準備木風如何說,他便如何做。
    伸手點出四個方位,木風正色道:“西北為乾,西南為坤,東南為巽,東北為艮,隻要將這四處的石棺對調,此陣不攻自破。”顏少青訝然:“這麼簡單?”
    木風咧嘴笑道:“簡單?”顏少青見他神態曖昧,知其中必有蹊蹺,問道:“難在何處?”
    木風答道:“雁孤陣是困陣,殺傷力並不強,但此陣一經啟動,便是環環相扣。”抬腳踏向靠自己最近的一副石棺,繼續道:“好比我移開它,立時便會有另外一副石棺上來補位。”
    說著腳下一使力,將那副石棺蹬出半丈之遠。幾乎同一時刻,另副石棺‘嗖’地從旁竄出,迅速彌補了這道缺位。顏少青環顧四周,發現其餘三十四副石棺均也調整了位置,以他的眼力勁,竟未曾發現是何時移動,不由暗暗驚異。
    木風往身旁那副石棺上一坐,好整以暇道:“說白了,破陣的關鍵也就在於一個‘快’字,需趕在陣法變動之前將關鍵的四副石棺互調位置,乾位移到坤位,坤位移到巽位,巽位移到艮位,艮位的最終移歸乾位。”
    一下移動四副石棺,對於常人來說自非易事,但對於顏少青這等高手而言,卻不費吹灰之力,他尋思道:“恐怕難處並不在此。”
    木風雙臂環胸,點了點頭道:“你出手時,護陣也將同時運轉,會發生何事,我心裏也沒底。”接著又笑道:“不過顏兄功力精深至此,有何機關能奈何得了你?”
    瞧他笑得別有深意,顏少青眼皮一抬:“隻要你別搗亂,自沒機關能擋我去路。”
    木風無辜的一攤手:“我搗甚麼亂,陣法不破,我就要和你在此做一對患難鴛鴦,同生共死雖說也屬我心意,但比起共死,我更願與你同生,五嶽山川,江河湖海,我們哪裏去不得,何必屈死於一間小小墓室。”
    撇了撇嘴,他又道:“事後,再遇上那些缺心眼說書的,胡亂杜撰一通,說甚麼杜三少鬼紋刀為奪寶藏火並於高昌王陵,更難聽些的,就直接說我二人誤踩陷阱一命嗚呼,那小爺一世英名豈非毀於一旦。”
    顏少青被他一番胡說八道逗得暢懷大笑。木風最愛看他笑,以手支頤,眸光癡醉。顏少青笑過之後,歎道:“我答應你,待諸事了結,我們就去暢遊天下。”
    其實諸事了結,又談何容易,但木風得此承諾,心中無比寬慰,當即跳下石棺,向他伸出手掌:“一言為定!”
    顏少青握住那隻手,低聲道:“一言,為定。”
    突然腳下搖晃又起,顏少青道:“事不宜遲,你且退開。”木風點了點頭,退至他身後。
    顏少青緩步走入陣中,兩掌齊發,但聽風聲呼嘯,四副石棺拔地飛起。此刻其餘石棺得聞主位空缺,均是蠢蠢而動,離開最近的已悄沒聲息的滑了過去,突然乾坤巽艮四位各有一道罡風卷起,石棺撞上罡風,相繼往外彈開。
    原來顏少青早在托起石棺之際,便揮掌打出四道勁力,用以阻擋其餘石棺補位,這時浮在半空的四副石棺已按序交換位置,隻待他撤去掌力,便能按部就班。眼瞧大功告成,忽然陣中飛沙走石,全部石棺仿佛被股大力牽引,首尾相連,徑自排成了一個‘人’字。
    這一下變起倉促,使得顏少青微微一怔,便是這片刻的功夫,那‘人’字已如陀螺般飛速旋轉起來!他暗道不妙,撤去掌力,縱身急退,但無論如何退後,那‘人’字總歸離他相去不遠。左右一顧,不見木風身影,想來自身已深陷陣中,他略一思索,當即不退反進,縱身上前。
    陽光當頭灑下,落滿山脊。放眼四周,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顏少青走到崖前,隻見腳下霧靄如紗,刀尖似的小山,有如劍鋒倒插入雲。這地方他再是熟悉不過,伸手拂開身旁一簇山藤,‘赤棘山’三個遒勁大字,深深嵌在石碑裏。
    遙遙傳來一陣哭聲,他循聲而走,來到一處山洞。黑暗的岩石縫裏,依舊是密匝匝的荊棘,這山中鳥獸罕至,荒沒人煙,草木也幾近絕跡,唯有荊棘一大叢一大叢的布滿腳下。
    山洞深處,有一塊平整巨石,石上淩亂放著些木雕,有老虎、山豹、老鷹,以及麋鹿,石旁蕩著條秋千架,一個嬌小的身影便縮在秋千架裏,抽抽搭搭的哭泣。
    顏少青將手裏新刻的木雕放到石上,轉身問道:“你又哭甚麼?”那小小的身影抬起頭來,但見她年齒尚幼,一雙大眼卻烏溜溜地,極是動人。
    “哥哥……嗚嗚……小兔兒死了……”
    顏少青這才注意到她膝上擺著竹籃,一隻白兔在籃中蜷縮一團,嘴邊血跡已涸,顯是死去多時。“生老病死,物理常情,有甚麼好哭的。”
    少女抱起白兔,抽泣道:“可是……可是……”顏少青環顧四下,突然道:“有人來過,是不是?”少女抹去淚水,點了點頭:“晨間有人來送飯,我聽你話,甚麼都沒吃,可是……可是……小兔兒卻不聽我的,偷偷吃了……嗚嗚……”
    顏少青伸手撥開白兔的眼皮,隻見皮下一粒粒血泡鼓腫,確實是中毒症狀。“你被關禁閉的期間,父親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甚麼人這麼大膽子,敢冒此大不諱?”
    少女抱著白兔道:“是劉姨娘的侍婢小彤。”顏少青凝視她道:“劉姨娘那麼多侍婢,你倒記得清楚。”少女抹幹淚水,得意道:“家裏幾百號人,我全都記得容貌。”
    顏少青沉默不語,轉身自角落裏提出一隻食籃,揭開蓋子,裏麵兩碟素菜均紋絲未動,隻一碟醃鹿肉少了幾塊。腰身忽然被人抱住,少女的聲音悶悶傳來:“哥哥,小兔兒不在了,你留下陪真兒好不好?”
    顏少青不答反問:“你這兔子倒是與眾不同,不好蔬果,專挑葷腥?”少女身子顫抖,將他抱緊道:“哥哥,留下陪真兒,好不好……”
    顏少青道:“這食盒沒翻沒灑,它還能自行揭開盒蓋,吃下兩塊鹿肉?”揮開少女手臂,冷冷道:“我看,非是白兔偷食,而是你用它試毒。”
    轉過身,麵無表情道:“顏希真確實善於計謀,卻不會如此歹毒,要騙過我,‘你’還不夠格。”
    在他的質責之下,少女的身子漸漸化作一縷白霧。
    “哥哥,留下陪真兒,好不好……”
    “……陪真兒,好不好……
    霧氣彌漫,巨石上的木雕一個個消失不見,顏少青閉起雙目,歎道:“雁孤陣,果然不簡單。”
    陡然間霧氣散去,他腦中一暈,便即失去知覺,再度睜眼時,身處之地已由山洞變為了河川。所坐之地,乃是一艘畫舫,船頭歌舞酣暢,檣尾風燈輕搖,他安坐艙中,緩緩撥動膝上的古琴。
    突然極輕地一聲響,窗紙破了個洞孔,一支吹箭暗無聲息的飛來。手下琴音兀自未絕,顏少青手掌輕抬,食指和中指夾住箭矢,反手擲出。窗前人影一閃,刺客翻身跌入水中。
    跟著岸邊傳來一聲長嘯,數十人躍將上來,將船艙團團圍住。其中有人喊話道:“大魔頭,速速出來送死!”顏少青難得來到江淮,風物未賞得幾樣,刺殺、圍剿卻絡繹不絕,早已煩不勝煩,手指在琴弦上重重一撥,音攜內力,散擊而出!
    霎時間慘嚎四起,顏少青放下古琴,掀簾走出,在船頭迎風而立。此際船夫歌姬俱已泅水而逃,船板上除了襲擊者留下的斷肢殘骸,便隻有風燈敲打著桅杆,啪啪作響。
    垂眸望著水麵出神,忽然水花翻濺,從中躍出一人。這人不知用的甚麼法子藏在湖底,顏少青竟半點沒有察覺,唰的一下,被柄長劍指到身前,他微一側身,伸出兩指夾住。
    當啷一響,長劍折為兩截,那人眼露驚詫,大駭之下,伸掌向他胸前擊出。顏少青身子略偏,右手回撩扣住他的咽喉,那人喉頭被扼,呼吸艱難,隻因蒙著麵巾,看不清表情。
    顏少青手下從不留活口,手臂加勁,就要折斷他的頸骨。生死存亡之際,那人忽然叫道:“大魔頭,趕緊放了小爺,不然……咳咳……”驟聞這道聲音,顏少青微微一愕,五指鬆開,任由他倒向自己懷中。接著一揚手,揭去對方蒙麵的紗巾。
    墓室中,木風側臥於一副石棺之上,將地圖攤在身前細細研究。少頃,他換了個姿勢,眯起眼打量陣中盤腿而坐的男子,自言自語道:“照情形,你們也該遇上了,別太驚訝才好啊。”笑了聲,繼續道:“不過以你的性子,不管遇上何事都能全身而退。”
    接著,他又潛下心來,繼續研究麵前的墓室地圖。
    月光將那張慘白的俊顏照得分明,他俊挺的鼻梁,尖削的下顎,以及掩在淩亂黑發後的狹長雙目,無一不是刻進骨子裏的熟悉。
    “……”明知陣法中一切皆是幻,顏少青仍是怔愣原地。
    那人緩過氣來,狠狠瞪了他一眼:“喂,你盯著小爺看甚麼?”
    顏少青收斂心神,開口應道:“想是直接將你殺了,還是扔進鍋裏煮了。”那人又驚又怒,叫道:“你果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趕緊將小爺放了,不然等到救我的人來了,要你好看!”
    顏少青唇角一勾:“那我就恭候大駕了。”他素來為人冷淡,下手更是狠辣無情,是以江湖傳聞他不苟言笑,冷情冷血,這時偶露笑容,直將對方看呆了去。
    “你……你……放開我!”
    見他在自己手裏胡亂踢騰,顏少青索性點了他穴道,扔進船艙。
    夜風沁涼,又值深秋,即便是在艙中,溫度也暖和不到哪去,更不說那人裹著一層濕衣,被人點住穴道扔在床上。見他凍得嘴唇發白也不願吭聲求饒,顏少青擱下古琴,轉身走至櫃前,搬出一隻紅泥小爐,並幾樣茶具。
    不久,茶香彌漫室中。
    看著他燒水煮茶,那人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賭氣似的閉起眼。忽然腳步聲近,顏少青端了茶水,坐到一旁的椅上。“張嘴。”
    那人雙目緊閉,不理不睬。顏少青以兩指固定住他的下顎,將整杯茶水盡數灌下。
    “咳咳……你要殺便殺,何必如此侮辱於我。”溫熱的茶水滑入肚腹,那人臉上登時有了幾分血色,但神色間卻更加憤怒。
    顏少青放回空杯,轉身又來解他衣衫,那人又羞又怒,罵道:“你不單是個魔頭,還是個淫賊,你你你……別碰我!”
    顏少青睨了他一眼:“不想我坐實淫賊之名,就乖乖閉嘴。”
    那人倏地收聲。
    身上的濕衣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襲幹淨清爽的白袍,那人窩在被中,隻覺渾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喂,大魔頭,你擒了我不殺,到底耍甚麼陰謀詭計?”
    顏少青從卷上抬起目光,向他望去。
    那目光深沉如海,又漆黑似夜,那人被他盯得心中發毛,唯恐他再又說出甚麼將自己煮了之類的話來,忙道:“你別說,小爺一點不想知道!”
    見他垂下目光,繼續專注於手中書籍,那人又耐不住寂寞道:“喂,大魔頭,你除了看書能不能幹點別的?”
    顏少青依言放下書卷,點上檀香,架起古琴。修長的手指拂過琴弦,一曲瀟湘水雲緩緩流淌而出。雖不願承認,但這曲子確實是他迄今為止所聽琴曲之中音色最美,聆聽之下,心緒漸平,困意隨之襲上,竟沉沉睡去了。
    靜夜中燭火輕搖,一曲畢了,艙中再無聲響。河中央,一艘畫舫無風自動,漸漸駛向遠處。
    翌日清晨,那人自夢中醒來,隻覺腹中饑腸轆轆,翻身坐起,正待下地時,猛然發覺自己的穴道已解,四顧下發現艙內無人,他歡呼一聲,打開艙門往外逃去。一出門便即傻了眼,但見四麵江水滔滔,一望無際,連塊落腳的凸石也沒有。
    瞥眼看見船頭立著一道偉岸身影,他衝將過去,一把提起對方衣領:“這是哪?你要帶我去哪?”
    顏少青眸光沉沉:“我也不知。”那人怒火中燒,也不管眼前之人是為江湖中惡名昭彰的魔頭,一把將其推到桅杆前,揪住他的衣領道:“趕緊將船掉頭,將小爺送回去!”
    顏少青垂眸對上他怒氣漸盈的眼:“你還未發覺麼?”
    那人怔了怔,問道:“發覺甚麼?”
    “這船,停不下來。”
    他話音一落,那人隻覺一股寒氣自背脊直竄頭頂,鬆開他的衣領,疾步奔向艙室,須臾後又推門而出,大聲道:“這船上舵也沒見,槳也沒見,為何能開動?”
    顏少青依然是那句話:“我也不知。”那人幾欲抓狂。
    半夜雷雨交加,江麵上一片水汽迷蒙。那人抱住膝蓋,在床角縮成一團,忽然一個響雷打下,他將頭顱埋進膝內,渾身發抖。劇烈搖晃的船艙中,顏少青穩坐如山,絲毫未受天氣環境影響。
    “你怕打雷?”
    “小爺……才……才不怕。”
    “那就是怕下雨了。”
    “你才怕……下雨。”
    “那你抖甚麼?”
    “小爺身子冷不行麼?”
    突然身後一重,一副溫暖的胸膛貼上背脊。那人嘴上逞強道:“誰要你多管閑事。”身子卻一個勁的往對方懷裏縮。
    許久之後,雨聲漸歇,那人安下神來,咕噥道:“你這魔頭,也沒傳聞中那麼壞嘛。”等不到對方回答,他轉過頭道:“喂,大魔頭?”燈火下隻見一張沉靜的睡顏,眉眼間全然不見平日的疏冷,反增了幾分恬淡。
    那人又喚了聲,見他果然睡熟,反手拔下發簪,往他頸項刺下。簪尖距離對方隻餘寸許,忽又忍不下手,隻覺他均勻沉穩的呼吸落入耳際,比剛才的大風大雨更能撼人心神。
    心髒擂鼓般的狂跳,發簪自手中滑落,不知掉到何處,那人忽從床榻躍下,推開門跑了出去。
    顏少青眸子睜開,掃了眼在狂風中搖擺不定的艙門,又再度闔上。接著,一聲歎息,自他的唇邊逸出。
    清晨,一輪旭日緩緩升起。顏少青將幾碟點心擺在船頭,那人毫不客氣,伸手便取,待填飽肚子,發出一聲感歎道:“若是有酒,那就更好啦!”
    顏少青在他身旁坐下,凝視江心升起的太陽。那人突然轉過頭,躊躇道:“昨夜……”
    顏少青緩緩開口:“前方船一靠岸,我就將你送走。”
    那人愣了愣,聚起目力向遠處眺望,果然發現江麵愈來愈窄。他在船上呆了數日,大是氣悶,聽說可以上岸,不由喜形於色。
    晨曦映在那雙狹眸之中,令人心為之動,神為之奪,男子在心中輕歎:這究竟是幻境,還是魔障……
    兩人日出而坐,日落而息,如此過得幾日,水流愈加湍急,兩岸青山也漸漸靠攏。顏少青負手立在船頭,凝視蒼穹之上,一隻南飛的孤雁。那人來到他身後,奇道:“大雁遷徙無不是成群結隊,這隻莫非是沒跟上隊伍?”
    顏少青卻不回答,隻是道:“待船靠岸,你全力施展輕功躍起,我會助你一臂之力。”那人點了點頭,過了一陣又問道:“你不想和我一同上岸?”
    顏少青默不作聲。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幾個晝夜,他數次試圖離開,卻發現每到觸岸之際,又會被送回船艙。他最終明白過來,若不破陣,自己便永遠休想出去。
    幾日相處之下,對方的脾氣那人也摸透了幾分,撇了撇嘴道:“你不說,我也能猜到。”見其仍是不為所動,那人一字一頓道:“你是怕人尋仇。”
    顏少青神色冷淡:“便算是。”
    “……”
    見左右都套不出話來,那人泄氣似的往甲板上一躺,枕著雙手抬眼望天。
    到了半夜,又是電閃雷鳴,那人驚慌失措,一頭紮進被窩。顏少青起身關窗,便是此時,一隻慘白的手掌捅破窗紙,倏然伸進!那手掌上全是猙獰的屍斑,淌著雨水,就要來抓他手臂。
    手指尚未觸及他衣衫,驀地裏銀光閃動,整隻手齊腕而斷。
    鬼紋刀暗無聲息的歸入刀鞘。
    那人自枕下拔出劍來,起身喝道:“有刺客?”一言甫出,便自愣住,前幾日自己還為刺殺他而來,怎地當下和這魔頭共處一室,心下不僅無半分抵觸,更隱隱生出幾分同仇敵愾之心?
    再看那快逾閃電的一招,對比當日他同自己動手,那時招式雖亦精湛,但決計不如眼前這般狠辣,這人難道……唯獨對自己手下留情?為甚麼?
    他心中波瀾起伏,自沒留意腳下,一個疏忽,尖利的指甲便狠狠摳進他的腳踝。倒地時,但見無數隻蒼白的手掌自窗外伸進,抓撓著要爬將進來。腦中嗡地一聲,他聲音發著顫:“……怪物……怪物……”
    顏少青過來握住他手腕,那人隻覺丹田處有一股熱流經過,掐入腳踝的指甲‘哢’地崩斷,腳邊的利爪冒起白煙,嘶溜一下竄出艙室,潛入水下。
    那人忍痛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瞧見身旁的男子袖袍鼓脹,忙即伏低身子。
    轟!
    再睜眼時,腳邊躺了數具被江水泡脹的屍體,那人細瞧之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人,竟都是當日刺殺行動的參與者!
    可那日他親眼所見,所與人俱已喪命在這魔頭手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就像一隻猙獰的野獸,張牙舞爪向他撲來,他渾身顫抖,滿腦子都是懼意。
    顏少青伸臂將人摟在懷裏,麵色深沉如水。
    這是在,逼他做出抉擇。
    喀拉……喀拉……
    身下的石棺忽然向旁移動寸許,接著,壁上的長明燈毫無預兆的熄了。木風淡定的容色漸漸湧上一絲焦急。
    你究竟在磨蹭甚麼!
    “琴者,心也。以指腹別之,輕而清者,挑摘是也,外弦一二欲輕則用打摘,欲重則用勾剔……”夕陽染紅半邊江水,晚風徐送,怡人的景致中,桌上的古琴卻發出一陣陣走調之音,顏少青搖頭道:“行了,你這不叫彈琴。”
    那人訕訕住手,轉而不服氣道:“再給我幾日,必定教你刮目相看!”
    顏少青篤定道:“便是再給你幾年,你也彈不準最簡單的曲調。”那人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氣:“小爺五歲便會背詩,七歲就能使一套完整的劍法,區區一首琴曲又有何難?”
    顏少青也不同他辯,轉將目光投向江麵,道:“時辰差不多了,你準備一下。”
    那人笑容一斂,追隨他的目光望去,原來不知不覺中,畫舫已離岸邊愈來愈近。不過話雖如此,最窄之處仍有數十丈的間距,若非身負絕頂輕功,休想躍過,當然水性極佳者,也可泅水過去,但念及昨夜那幾具令人作嘔的屍體,那人身子顫了顫,瞬間便打消了這念頭。
    足尖在桅杆上一蹬,輕鬆躍上杆頂,他迎風而笑:“終於可以脫離這鬼地方了,太好了!”
    顏少青駐足船頭,心下亦鬆了口氣。待水道收至最窄,他出聲道:“你走罷。”
    那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四周動靜,忽然雙目一瞠,指著前方道:“你看!”
    前方數十丈處,漸漸出現一道銀芒,遙看似白浪翻江,待離得近了,兩人才發覺,那並非是甚麼白浪,而是一簾垂直而下的飛瀑!
    水流愈加湍急,畫舫劈波斬浪,進的飛快,顏少青掮著他的肩膀,猛將他甩向船舷:“快走!”
    “可是前麵……”
    “與你何幹?”
    縱使武藝再高,這般隨激流摔下,也多是屍骨無存,那人惶急道:“不成,你跟我一道走!”
    顏少青不耐道:“怎麼這麼囉嗦。”
    江風吹動男子的衣褶,更帶起他漆黑如墨的長發,那人望著他,目光癡絕:“我不走……我不想走了。”
    顏少青鮮少有疾言厲色之時,此刻卻大聲叱道:“快走!”手掌抵住他的背脊,就要一掌送出。那人左足一點,向上躍起,在半空轉了個圈子,落在他身側,伸手牢牢圈住他的腰身:“你別趕我。”
    顏少青若要掙開,自是輕而易舉之事,但雙手垂在身子兩側,猶若千金之重。那人霸占他整個背脊,臉龐貼住他的脖子,低聲道:“我陪著你,好不好?”
    心,亂了……
    慌了……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船上,一直陪著你……”
    “你別趕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答應我……好不好?”
    『同生共死雖說也屬我心意,但比起共死,我更願與你同生,五嶽山川,江河湖海,我們哪裏去不得,何必屈死於一間小小墓室。』
    『我答應你,待諸事了結,我們就去暢遊天下。』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原來,這才是雁孤陣最可怕之處。
    男子唇角勾起,冷冷吐出兩個字。
    “——不好。”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懷中之人漸漸化作一蓬輕霧,畫舫、瀑布皆都淡去。
    煙霧散盡之時,他緩緩睜開眼,一雙鳳眸正攜著幾分不滿,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再若不歸,小爺可要入陣尋你去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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