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十三回 雪漫藥宮王子還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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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想來,一個大戶獨女,身邊左右,卻守著個技擊高手。一般書香門第,怕是沒這個必要。隻那些家資巨萬,小心謹慎的商賈,才有此舉。
雲絲染身上,也有文章。幾次窺見她,衣袖下擺都微微發皺,還帶著些汙跡。有黑有紅:黑的像墨染,紅的像血凝。若說平常繪畫不慎沾上,不該總是隻有這兩種顏色。至於其他事情,就頗多可能。比如算數記賬,謀劃經營。而要用到火漆封信,或者朱砂標批的,應是直接發下的命令。但這又說不通:一個已為人婦的弱女子,不僅常常算賬,甚至還要發號施令。杜夫人如何視而不見?若是打理自家事務,那雲府便沒別的人了嗎?
看平日裏的情形,可知雲絲染嫁入王府也是不情不願的。不知道杜夫人用了什麼手段,才結下這門親事,真是造孽。
“也是個可憐的女子。”
朱平欄暗自歎息,又想去尋董小宛的身影。豈料眼前突然發黑,緊跟著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長針,一下洞穿了兩側的太陽穴,幾乎要將他疼死。所幸這慘絕人寰的痛楚,轉瞬即逝。朱平欄的臉白了一白,就恢複如初,旁人也未看出端倪,隻道他仍舊體虛罷了。
恰在這時,畢回春正好過來把脈。撲麵帶來一股濃重的湯藥味道,仔細分辨,裏麵還夾雜些尿騷。朱平栯不由皺緊眉頭,記起前兩天有次喝的藥湯,就有這種惡心感覺。當時他閉著氣,強忍著被人灌下,原來這個大胡子便是始作俑者。
朱平欄心說冤有頭債有主,總算得機會報仇雪恨了。他見畢回春靠近,接連唾了三口。又聽說到“失魂症”,心中一動,等繼妃來問話時,倒也不必假裝,那些遙遠又陌生的往事,他真是一點也記不得了。
杜夫人抱著兒子哭了許久,可能之前傷感過度,淚已流盡,這一次唯剩幹嚎。而朱平欄傻愣愣的模樣,落在眾人眼裏,似乎是不明白為何有人抱著自己連搖帶晃的,瞧著就離癡呆不甚遠矣。
終於,杜夫人歎了口氣,止住悲聲。她聽見朱平栯的肚子微有響動,便問道:“欄兒,是不是腹中饑餓?”
朱平欄靦腆地點點頭,喝了十幾天稀溜溜的湯藥粥羹,鐵打的人也堅持不住。
杜夫人馬上吩咐下去,速速準備飯菜。那畢回春還沒擦幹淨臉上的唾沫,又拱手道:“小王爺大病初愈,身子尚虛,實在不宜吃的太多,太雜。還是米粥為主,湯羹為輔,逐日增量,慢慢進補方妙。”
朱平欄聞言恨不得再吐他幾口,奈何畢回春早有警覺,距離頗遠,讓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所幸片刻之後,桌子上居然層層疊疊擺滿了幾十個盤子。什麼山珍海味,哪叫陸地飛鮮,簡直應有盡有。
朱平欄看著杜夫人,傻笑一聲,心道:果真是親娘!
劫後餘生的頭頓美餐,卻沒敢大快朵頤。雖然厭惡畢回春,但謹遵醫囑,才能多活些時日,這道理,朱平欄還是懂的。
至於那些打賭輸了錢,心中實在不甘的,一直圍觀到朱平欄用完膳,仍未見反轉跡象,才怏怏離去。好在郡王妃雲絲染又撒下錢來,藥宮上下,人皆有份,總算沒有賠去太多。於是三王子大夢初覺的喜訊,飛一般傳遍了整個蜀王府。各宮各院,都派了人來探看,少不得也送些東西祝賀。一切自有杜夫人應對,朱平欄則給兩個老嬤嬤看著,把藥宮上下各處,轉了個遍。
其時正走到小樓後邊一塊兒空地上,眼前立著一根八尺高的木樁。木樁頂上扣著一頂破舊的鐵盔,鏽跡斑斑,簪纓慘白。
朱平欄忽覺有些眼熟,回頭問道:“此物作何用處?”
有嬤嬤答道:“回稟小王爺,這‘木樁人’是小王爺親手所立,說是強身來的。”
朱平欄點點頭,心說原來自己還真是怪異。然後繞著那“木樁人”,仔細查看。旁邊,有小丫鬟晴未,拎著根竹杖,徑直走過來道:“王妃叫奴婢把家法還給小王爺。”說完,直塞到朱平欄手裏,也不行禮,轉身就跑。
朱平欄呆了一陣,直到晴未走遠。身後兩個老嬤嬤嘀咕道:“沒規矩的小蹄子,早晚得機會好生收拾一頓,才……”
“家法是何物?”朱平欄又問了一句。有嬤嬤再回道:“回小王爺,家法就是下人犯了錯,用來責罰的東西。”
朱平欄點點頭,似懂非懂,將那竹杖揮舞了兩下。左右看了看,最後目光落在木樁人上。兩個老嬤嬤對視了一眼,都想著:果然還是那個朱老三。
如此,掄著竹杖敲了一下午木樁人,朱平欄覺的自己身輕了幾分。晚上吃過藥膳,更比剛起時精神許多。杜夫人笑在嘴邊,掌燈便散了眾人。那些嬤嬤婢女,白天得了賞,少不得玩幾把,試試手氣。連帶著柳如是和董小宛也給放開,難得跟卞賽賽相聚。而雲絲染更是破天荒自告值夜,把個晴未都唬了一跳。
“王妃……莫不是要……還是讓晴兒去吧,晴兒為了小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胡說些什麼?”雲絲染瞪了她一眼,歎道:“是咱們虧欠他的,如今要還了。”“可——”晴未跺了跺腳,似乎找不到借口,隻好咬牙道:“小姐有所不知……前次晴兒替小姐值夜,不小心落了把裁紙小刀在樓上,後來怎麼也尋不到了……”
雲絲染疑惑道:“那又何妨?說不定掉到床下或是櫃底。一把小刀而已,值得什麼?再領新的就是。”
“萬一……萬一……”
“萬一怎地?莫非你怕柳如是她們撿了去,會尋短見?也罷,今夜我好生翻一翻,說不定就找到了。你可放心吧,晴菩薩。”
雲絲染說完,再不理她,翩然上樓去了。留下晴未一個人,喃喃道:“萬一要是被那個該死鬼拿了,可怎麼是好……”
此時三樓上業已為之一空。朱平欄樂得安靜,早早便躺著,尋思半天多來所見所聞。別的倒沒什麼在意,唯獨身下這張八步大床,有些莫名其妙。峨眉玉頂的龍紋紫楠,非同小可。杜夫人不過用的鬼臉花梨座椅,牛毛紫檀臥榻。就算整個蜀王府裏,這樣的物件也是屈指可數,怎麼也輪不到自己享用。
朱平欄再三琢磨,仍不得要領。忽然又一陣眩暈,頭疼欲裂。趕緊深吸了口氣,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每每他要深究細想時,都會如此,八成是腦後挨的那一刀,留下了病根兒。
於是不再耗費心力,幹脆閉目養神。他以為今夜會是董小宛來,盤算著終於能光明正大欣賞一番。哪知正在翹首企盼,推門進來的,卻是雲絲染。
隻見雲絲染款款而行,徑直到床邊坐下。低頭看著仰麵裝睡的朱平欄,無端生出一股勇氣,竟顫巍巍伸出玉手,輕輕撫上那張可怖的臉龐。
朱平欄猛然睜開眼,嚇得雲絲染驚叫一聲,跳起來問道:“你……你並未睡著……”
語出一半,雲絲染也覺自己大驚小怪,當時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
朱平欄嗬嗬傻笑,同樣無話可說。兩個人對峙了片刻,雲絲染先道:“你可記得我?”
朱平欄點點頭,笑道:“娘子!”
雲絲染皺起眉頭,又問:“除娘子之外,還記得什麼?”
朱平欄搖搖頭,仍笑道:“娘子!”
雲絲染舒了口氣,重新坐下,柔聲道:“不管你記得也好,忘了也罷。一直這樣……傻,或是有天不傻了,都無所謂。雲家欠你的,絲染來還;絲染欠你的,用此生來還。先前你躺著,雲家事又多,自是無暇照顧。如今你好了,按理來講……可眼下危機四伏,實在……”
雲絲染說的動情,低頭看時,哪知朱平欄卻睡著了。她不由噎住,半晌,歎口氣,苦笑道:“是該睡了。逛了小半天,身子又剛好,怕吃不消。我……娘子就在這陪你……”又想一想,從袖口拿出一方白絹,鋪在床上。
“權宜之計,但願能拖些時間,隻是……唉……”雲絲染胸中糾結,自言自語著,將食指含在口中。剛想咬時,想起晴未小丫頭所說之事。於是站起身來,四下尋覓。
這屋子不過裏外兩間,擺設也有限。雲絲染舉著蠟燭,細細看了一遍,連八步床底下,也沒放過,仍舊一無所獲。她暗自疑惑,心道:“莫非真在那倆人身上?記得第二天早上,眼看著嬤嬤們扶著她們下的樓,藥力根本沒有消去……”
雲絲染回到床邊,想著最近發生的連串事情,還有晴未幾天前帶回來的消息,著實令人煩惱。不知不覺中,竟是悄然入夢。
這一覺並不踏實,似睡似醒間,已到了午夜時分。雲絲染腰酸背痛,才發現自己一直趴在床沿。
“怪不得……”
雲絲染喃喃了一句,扭過頭,瞧見自己先前鋪下的那塊方絹:潔白如雪的絲織正中,綻開一朵莫名的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