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十三回 雪漫藥宮王子還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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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毅郡王朱平欄二次轉醒。可能是千年老參的藥力發作,同數日前相比,這回清醒的時間長了些。依舊胡亂看了些人,含混著說了些話,然後沉沉睡去。但呼吸沉穩,麵色紅潤,大異先前瀕死之相。
杜夫人喜極而泣,不斷叨謝著諸天神佛,列祖列宗。雲絲染依舊故我,一臉的於己無幹。隻是著晴未小丫頭,賞了趕來看診的畢回春五十兩紋銀。柳如是和董小宛雖給解了藥,可隨身都跟著嬤嬤,行動並不自由。兩人望著床上一攤死肉似的朱平欄,漸漸心如死灰,根本不敢去設想,以後該會如何了。
又過兩日,三王子再睜開眼,正趕上崇禎十四年成都第一場冬雪。今年是個暖冬,揚揚灑灑的雪粒子,剛一落地就再看不見。所幸一上午過去,吵吵嚷嚷大半年的那些蚊蟲蒼蠅,還是統統閉了嘴。
當時屋子裏也很安靜,眾人都屏住呼吸,圍在床邊巴巴地瞧著朱平欄。各自臉上的神情,顯見的是等他重蹈覆轍,再續前夢。如此過了許久,卻沒半點動靜。而那悲摧的三王子,竟興致勃勃,瞪著兩隻腫脹的水泡兒眼,一個挨著一個地打量起人來。
良醫正畢回春請示了杜夫人,小心翼翼上來查看,不想剛到床邊,就給朱平欄一口唾沫正啐在鼻梁骨上。
大胡子嚇了一跳,待要擦時,朱平欄接連又是兩口,噴了他滿臉。杜夫人趕緊命人幫手,好不容易把朱平欄按住。畢回春苦著臉,提心吊膽地把了脈,又躲躲閃閃,看了看舌苔。這才稟道:“恭喜杜夫人,榮毅郡王已無大礙!身體雖還有些虛弱,但隻要多多進補,旬月間就可如常人一般行動。另外,嗯,小王爺他乃是頭部受創,難免留下些遺患。比如頭風或者健忘,嚴重些,便是失魂甚至,癡呆……”
杜夫人聞聽前半截話,喜上眉梢,抬手準備打賞。沒想到後半截話出來,就像兜頭被潑了盆冷水。她急忙仔細去看自己的寶貝兒子,果然眼神呆滯,不複往日靈光。又拉住問些從前舊事,哪知那朱平欄,居然連她是誰,都記不得了。杜夫人於是又哭起來,小樓上下也跟著一陣騷亂。
其實早在大鬧藥宮之夜,朱平欄就已經恢複了神智。隻是臥床大半載,渾身乏力,想抬個眼皮都極為困難。那時能下得地,憑的全是一股猛勁兒,自然無法持久。後來幾日,朱平欄一麵試著回複體力,一麵苦苦思量:“吾是何人?身在何處?曆經何事?”
此三問,聽來似乎十分滑稽,答案到手也頗容易。守在床邊的嬤嬤婢女,以及柳董二人,於閑聊之際,便把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隨後,朱平欄開始回想自己還記得什麼。結果喜憂參半:油鹽醬醋,孔孟李杜,山水關城,唐宋元明,雖不盡知,總歸有些印象。另外許多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殘影碎片,偶爾蹦出來,還嚇人一跳。唯有關於蜀王府,關於榮毅郡王,關於朱平欄三個字的,卻連根毛都沒剩下。
最後無奈放棄了。既來之,則安之,早晚一天會真相大白。如此這般,除了每日要忍著酸癢,脫光了被人擦拭全身,以及定點按時,有人服侍著解手,十分難堪之外,這種萬事不愁的活法兒,倒也自在。當然,裝死正經是一門功夫,需要耐得住寂寞。無能為力時也就罷了,等到手腳終於動作如常,朱平欄實在難以繼續。就在昨夜,屋中恰好無人。他便躡手躡腳下了地,搖搖晃晃,拖著兀自顫個不停的雙腿,繞著八仙桌子,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直到門外人聲響起,才匆忙回到床裏。
進屋的卻不是常在的。朱平欄聞到一股淡淡的,像書本浸水之後,在日光下曬幹一半時的味道。這在他有限的記憶裏,從未在床邊出現過。
來人腳步稍嫌沉重,聽來並不鬼祟。很快到了近前,居然還坐下,拉住了朱平欄的手——好似給裹在冰冷的濕毛巾裏一般,朱平欄禁不住頭皮發麻。緊接著,一個溫文爾雅,略顯憂鬱的男人聲音,緩緩傳到耳畔:“你,還真是難纏的緊……”說完這句,沉默良久,才歎了一聲。
“也罷,那幫老頑固這下無話可說了,事情也可繼續下去。再有兩三個月,一切或可塵埃落定……托你的福,你二哥倒不能死了。隻是你醒來後,還會記得些什麼……”
那人說著,輕輕拍了拍朱平欄的胳膊,又停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才開口道:“之前謀劃種種,總算各就各位。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今夜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否再見。無論如何,前世此生糾葛不清,也是難得的緣分。就留個活命的機會,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這一番言語莫名其妙,著實令人摸不到頭腦。朱平欄本來一直抱著孩童心思,準備哪日突然跳到地上,唬眾人一跳。如今早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自己受傷一事,似乎另有隱情。聽那弦外之音,竟是隨時還有性命之憂……看來這病愈,還真得如抽絲才行啊……
朱平欄正自擔憂,探病者已然起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外麵有人殷勤地給開了門,三四個人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漸遠漸逝。隨後,柳如是便給推了進來。今夜正該她當值,和那董小宛二人,開始兩天一起都不準合眼,後來才改了每人一晚。
說是守夜,其實也無甚可守。朱平欄跟死人僅有的區別就是一息尚存,雖然最初瞧著麵目全非,毛骨悚然。但時間一長,所謂熟視無睹也。
這柳如是從來都不肯坐在床邊,雖說靠著床,更舒服些。但她寧可坐在又冷又硬的凳子上,胳膊拄著桌麵,呆呆發愣,從掌燈一直到天明。有時會哭,無聲無息地,也不曉得為何事難過。
那董小宛則不同,困極了甚至會擠著朱平欄小憩片刻。不乏時,更是咿咿呀呀地,小聲哼些曲調,或者吟誦些詩詞。朱平欄雖然聽不甚懂,卻極喜歡她婉轉溫柔如訴如泣的嗓音。他真想好好看看董小宛的臉,可惜燈離得遠,白天又是嬤嬤婢女們在床邊……
朱平欄很快忘了先前擔憂,反而惦念起董小宛。於是轉過天,一碗千年老參湯來的恰到好處。他順水推舟,假裝大夢初醒,眨巴著眼睛,在人群裏搜尋佳人芳影。
這……不是,年紀大了些。
入眼頭一位,是離他最近的杜夫人:年近四旬,仍舊美豔動人,平常麵無表情,無論哭笑,從來隻是動動嘴角。眼邊四周,形同死地。和朱平欄前兩次醒來時所見不同,今日杜夫人麵帶桃色,目含春水,更顯成熟嫵媚。
杜夫人每兩日換一身外衣,概因她掌管典藥庫,隔一日便要巡查一遍,身上難免沾染雜七雜八的味道。隻是今日並不該換衣,杜夫人卻穿的與昨日不同,甚至與往日都不同些。那衣領高聳,幾乎完全裹住粉頸。眼下雖說已至初冬,但今年成都的天氣分外詭異,在第一場雪降臨之際,悶熱的秋老虎仍舊餘威不減,那些個蒼蠅蚊子,一個比一個飛的歡實。便是落了雪,依然談不上寒冷二字。且杜夫人身上穿的還是單衣,所以長了幾寸領子稍顯怪異。
朱平欄想到昨夜來訪的神秘人物。這藥宮裏的大小事情,杜夫人若不發話,便沒人敢擅自行動。更何況三四個人的陣仗,杜夫人必定一清二楚。可整個蜀王府,有誰能在夜深人靜時隨意出入妃嬪寢宮呢?十有八九,是那個傳說中的父王了。
既是蜀王爺駕到,杜夫人自然要侍寢。她對氣味又如此敏感,換衣卻在情理之中。至於領口……怕是要遮些見不得人的閨房樂趣吧。
朱平欄剛有些心猿意馬,突然打個冷戰,記起探病夜語之事,不禁疑惑:若真是蜀王爺,卻在計劃什麼?怎地大發離別感慨,似乎要一去不返?又因何要對自己兒子痛下殺手呢?還有那句“托你的福,你二哥倒不能死了”究竟何意?
至於那個要把杜夫人從三樓摔下去的承勇郡王,朱平欄並無一絲好感。所以他心頭隻是飛閃而過,就不再琢磨。所謂二哥,是死是活,才不值關心什麼。
朱平欄微覺頭暈,揉了揉額角。再抬頭看時,見雲絲染正皺著眉頭,目光遊離,神情恍惚。玉手纖纖,輕輕揉搓著晶瑩的耳垂兒,仿佛心不在焉。
蜀地的郡王不少,包括朱平欄兄弟在內,已然成了親的,娶的大都是縉紳之女,或者書香門第或者富可敵國。雲絲染自然也在其中,隻是她跟那個胖嬤嬤雲嫂,不但同姓,習慣動作也十分相近。顯然曾為主仆,甚至雲嫂一手將其帶大,也未可知。
朱平欄注意到雲嫂的手掌,比一般女仆要寬大結實,虎口和指肚處結著厚厚的黑繭,這可不是做普通活計能磨練出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