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到後宅，這一路也就百十步的樣子，朱平栯卻走得極為緩慢。他想起在江南時錯過的那些人：麻衣守孝的顧炎武，家有病父的侯方域，丁憂居喪的夏允彝，仕途風光的吳梅村，一心為民的陳子龍，等等等等——那些個王霸之氣，虎軀一震的橋段，真是不科學。好在用盡渾身解數，終於拿下了冒襄。盡管隻定了三年之約，但朱平栯自信滿滿，冒辟疆已是盤中之餐，囊中之物。
    轉而又想到從良的顧橫波，執拗的李貞麗和多情的李香君。對於亂世之中風雨飄搖的“秦淮八豔”，朱平栯滿心憐惜，更敬其高風氣節，所以才千方百計將她們帶回蜀地。隻是沒想到紅顏多薄命，即便遠離了秦淮，仍舊磨難重重。
    也不知該如何麵對寇湄，萬一她提及柳董之事……朱平栯一邊想著，一邊無奈地歎息。轉過一個月亮門，正瞧見婢女春顏坐在一塊青石上抹眼淚。她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隱隱還透出暗淡的血色來。那嬌弱可憐的模樣，果然如春花帶露，惹人心疼。
    朱平栯停住腳步，尋思了片刻，到底也沒上前安慰。他自知那小丫頭哭的並非頭傷之痛，更非別院中優渥待遇和閑散環境。是以他根本無法可勸，也沒心思開口，裝作視而不見，徑直過去。春顏聽有腳步聲近，慌忙提起燈籠，卻隻照了朱平栯的背影。她剛鬆了口氣，忽然汗毛豎起：怎地小王爺好像有兩道影子？
    再往前不遠，已到了寇湄的住處，也就是朱平栯的臥室，那是一座二層高的藏書樓，號曰“三水”。門口同樣掛著一幅對聯：“欹枕舊遊來眼底，掩書餘味在胸中”
    寇湄初見這幅聯時，便十分不喜。連同前麵滌生堂門口那副長對，都顯得老氣橫秋。她則剛過二八，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所以一直嚷著要換掉這兩幅老聯。還煞有介事地寫了十幾幅對子給朱平栯挑選，最後定了兩個她喜歡的，但手下的字又不堪用。本想求卞賽賽的筆墨，可先前每次去沁園都歡樂地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後來朱平栯總是單人獨往，寇湄自是心思通透的女子，且和柳如是又極好，自然知趣避開。她一個人在別院住的也頗寂寞，朱平栯雖然體貼，但常常有事忙去，還要到永春宮點卯。所以，寇湄倒盼著柳如是來作伴。豈料噩耗突傳，柳董等人被擄進蜀王府，兩個做了衝喜娘，兩個做了婢女。一同入川的姐妹，隻剩下自己和陳圓圓尚好，頗有些紅顏多薄命的淒涼。
    朱平栯進屋時，寇湄正坐在床邊生氣。從藥宮落荒而逃之後，又對大郡主朱婉婧和蘇九畹兩人千恩萬謝了一番，才急匆匆趕回別院。在門口問過侍衛，得知朱平栯先一步入府，還以為必會到三水樓尋自己。於是興衝衝跑回寢室，結果大失所望。又苦等了良久，有心去前院尋找，卻暗暗生氣。想派人傳話，整個後宅除了四外那些沒眼色的護衛，就隻剩下一個負責洗衣做飯的老嬤嬤，腿腳還有些毛病。而紅娘子之前和雲嫂對了一掌，似乎動了胎氣，早早回西廂運功療養去了。
    寇湄越等越傷心，自己巴巴地跑出去，曆盡辛苦隻為見他一麵。可他呢，難道不知自己心急如焚，望眼欲穿？難道已然喜新厭舊，隻惦記柳如是一個人了？
    霎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間，打定主意，必要給那薄情郎好看。遠遠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寇湄的心猛然收緊。待看見朱平栯那張憔悴不堪的臉出現在門口，原本諸多委屈，如雪投焰，轉眼消失不見。她像隻受傷的小貓一樣，猛撲入懷。眼淚奔湧，很快濕透了朱平栯的前襟。
    “湄兒，別哭。哭花了臉，就不美了！”朱平栯輕撫著她的臉頰，憐惜地說道：“讓你擔心了，我不過偶感風寒，已經沒事了。”
    寇湄卻不說話，隻是哽咽著。朱平栯又道：“不如晚上吃火鍋？嗯……把那兩幅老聯即刻換掉？……今晚給湄兒捏腳？對了，以前這別院裏隻我自己，除了侍衛和做飯的吳嬤嬤，也用不著其他人。現在有了湄兒，自然不同。身邊沒人伺候，實在太委屈了。今日母妃賞下一個春顏，以後便是湄兒的貼身婢女。明兒再找兩個粗使丫頭跟著。吳嬤嬤腿腳不便，以後專門做飯就好。另外尋十個八個健婦，做什麼都聽湄兒吩咐。”
    朱平栯說盡了蜜語甜言，寇湄隻是哭個不停。又百般努力，總算勉強了解前後始末。得知寇湄為自己四處奔波，朱平栯恨得直往臉上猛抽了兩個耳光。還要再打時，寇湄急忙拉住。
    “湄兒，都是我的錯……冒襄那個混蛋，怎麼跟唐濤一樣蠢笨。得了消息，也不說到別院通知一下。還有陳圓圓，枉稱什麼姐妹，近來發生如許多事，也不說陪著湄兒一起。不行，明天我就打發冒襄去大邑搬石頭，讓陳圓圓也跟去，做個洗衣婦，叫他們欺負咱們湄兒。”朱平栯邊說邊偷偷瞧著寇湄，見她終於止住了哭泣，才問道：“湄兒，你這樣裝扮，卻是要做什麼？”
    寇湄聽問，方才想起自己穿著一身短打，背後還挎著個長條包裹。於是掙脫了朱平栯的懷抱，伸手從床上撿起先前準備好的寶劍，亮出一副江湖兒女的作派，俏聲道：“寇湄正打算夜探蜀王府，定要救出如是姐姐她們，才肯罷休。要是有人膽敢阻攔，就殺出一條血路！王爺放心，寇湄絕不會連累於你。到時候咱們分道揚鑣，以後就是江湖再見！”
    說著，寇湄繃緊粉臉，煞有介事地舞了幾下手中短劍。朱平栯啼笑皆非，又擔心她不小心自殘，忙上前抱住。奪了劍，扯去背囊，勸道：“女俠饒命，我知你厲害，可那王府裏少說有千八百人，外頭護衛更是數不勝數。唐傻子帶著十幾個侍衛，居然連藥宮的二樓都上不去，你倒是能打幾個？便是你比唐傻子能打，柳隱她們呢？萬一真傷到哪個，你且後悔去吧！”
    寇湄一愣，想了片刻，又不服氣：“如是姐姐她們被逼強迫，恐怕生不如死。我就是不能救她們出來，也要與她們同擔當，共患難，才不枉姐妹一場！”
    朱平栯無奈地點點頭：“這話倒不錯，隻是也不急於一時吧？我三弟還需靜養數月，便是好了，還有雲妃在呢！這段時間，足夠我想辦法解救柳隱她們出來。若真力有不逮，本王也豁出去，陪湄兒一起殺出生天，可好？”
    寇湄忽然噗一聲笑出來，嗔道：“王爺真當我是小孩子呢！不過是想讓王爺知道，湄兒心裏實在擔心難過，隻求王爺盡快把如是姐姐她們帶離苦海。哪怕隱姓埋名，遠離巴蜀也好——湄兒，自然是不會離開王爺的……”
    寇湄眼裏柔情似水，朱平栯摟緊了懷裏的佳人，笑道：“倒有一個好消息，母妃讓我明日帶你入宮，醜媳婦總算要見婆婆了！”
    寇湄呀了一聲，頓時紅了臉，推開朱平栯道：“萬萬不行的，奴家這眼睛腫的像桃兒一樣，怎麼見得了人？王爺，王爺便說奴家病了，過些時候再……”
    朱平栯皺起眉頭，假裝為難模樣，道：“本王從來不會扯謊。再說瞧你現在的架勢，出門就能去剪徑奪財了，何懼之有？剛才不是還要血洗蜀王府，大鬧芍藥宮麼？正巧有機會了！”
    寇湄撅著嘴想了想，忽然七手八腳脫了外衣，唬得朱平栯忙扯過錦被蓋住，又轉頭衝著窗外叫道：“非禮勿視！小心本王挖了你的眼睛！”
    隻聽窗下有人哼了一聲，寇湄嚇了一跳，問道：“怎地有人偷看？”
    朱平栯笑道：“唐傻子不頂用，換了個護衛。新來的不懂規矩，多挨幾次打就好了。”
    寇湄仍是害羞，躲在被子裏不肯出頭。朱平栯無奈，隻好到門外，也不用費力尋找，直說道：“本王要就寢，你遠處轉轉，順便解個手什麼的。”
    卻聽屋簷上有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冷冷地回道：“唐沙勸你，最好別動歪心思。書房裏那四個梁上君子，虧得沒輕舉妄動，否則必給你陪葬。你且記住，但有一口刀在，便是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唐沙取你性命！”話剛說完，就見一道黑影，已到了十丈外的影壁牆上。
    朱平栯麵色凝重，在夜色之中沉思良久。近日許多事情，一一掠過心頭。忽覺一陣困頓，最後輕歎一聲：縱有千般謀算，成事還需看天。
    回到屋中時，床上的寇湄早入夢中。略顯憔悴的嘴角，微微顫動的睫毛，一如嬰兒般天真無邪的麵龐……朱平栯輕輕坐在床邊，想起身陷藥宮的柳如是，也不知此時此刻，她是否能像寇湄這般，安然熟睡。或是孤枕難眠，正愁腸百轉，恨死了自己這個無能為力的負心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