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四回 朱平栯衝冠為紅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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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永春宮一向是蜀王正妃的居所,鴻圖華構,富麗堂皇,自然不在話下。外頭光簷燈、角燈、柱燈就七十有二。正殿更少不得雕梁畫棟,丹楹刻桷。裏麵座燈、吊燈、壁燈共三十有六。不過此時,隻亮著一盞金星檀座的天青琉璃百花圖宮燈。那柔和的黃光下,蜀王繼妃正斜靠在榻上,閉目養神。侍女春顏在一側小心翼翼地給捶著腿,朱平栯則坐在榻前,邊吃葡萄,邊講故事:“……鮮血濺在雪白的扇麵上,斑斑點點,宛若綻開的桃花。正是:自古青樓皆義妓,英雄每多屠狗輩。”
“哼,胡說八道。”
繼妃慢慢睜開眼,她還不滿四十歲,兼又保養得當,看上去倒像朱平栯的姐姐。
“那曹雁澤說的是:‘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臭小子,連本宮也敢糊弄,真是欠打!”
朱平栯挨了罵,毫不在乎,反而摘了顆龍眼,喂給偷笑的春顏。春顏哪裏敢接,隻能連連向後仰著身子躲避。
“一點規矩都沒有,成何體統!還不快去把燈都點上!”
春顏應命,逃也似地紅著臉跑開。朱平栯便扶著繼妃起身,然後跪在榻上,殷勤為母親捏肩。
繼妃很是受用,又合上眼,緩緩道:“聽老左說,近日沁園裏,來了兩位絕代佳人,怎麼你從沒跟本宮提起過呢?”
朱平栯聞言,四下看了看。正好春顏舉著火折子走到金柱下,顯出一直在陰影裏弓著腰,低著頭的王府副總管太監左嚴興。這個老閹貨總有辦法把自己隱藏起來,就像躲在樹葉下伺機而動的毒蛇。
朱平栯於是朝春顏擠了擠眼睛,卻聽繼妃又道:“你也別怨老左,這事兒本就是你不對。姿容去了以後,給你挑過多少名門閨秀,你都看不上眼。身邊也沒個人伺候,連洗腳暖床的丫鬟也不要,本宮還真以為你是個情種,豈料去了趟江南,就原形畢露,一下領回來這麼大幫子狐狸精!別院裏的什麼黑門白門,至少從你時還是完璧,年紀樣貌據說還過得去。你收了做妾,本宮懶得管。可沁園那個柳如是,年長你四歲,轉手過數人,居然還恬不知恥,去勾引年過花甲的錢老兒,分明一個水性楊花的下賤女子……真真不知該怎麼說你才好!你且記了,除非本宮立刻就死,否則你和那姓柳的賤人,絕無可能!”
朱平栯默然無語,手上卻沒有絲毫遲滯,仿佛剛剛那一番激烈言辭中的“柳如是”根本就是陌生人一樣。
繼妃頗為滿意,對左嚴興擺了擺手。那老太監急忙把懷裏的拂塵一甩,帶著婢女太監們退出門去。
偌大的宮殿裏,隻剩下母子二人。繼妃拉過朱平栯的手,歎了口氣,柔聲道:“侑兒,這些年你違了多少祖製?養兵,通官,私離封地……本宮可曾管過?隻道你胸懷大誌,自有主張。如今情勢大壞,許多事情,朝廷早已鞭長莫及。更虧了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他們輪番地鬧。那邵捷春、廖大亨每天焦頭爛額,還要到王府來求糧求餉,也不顧上對咱們指手畫腳。要說這正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絕好時機,然而數月來,你卻做些什麼?你那輛鐵甲馬車是不是叫人射成了刺蝟?連累著富家又死了許多人手。眼看都給欺負到臉上來了,你還整日流連沁園,沉迷聲色。動不動跟唐傻子摔跤,把大邑的事兒竟都撇給那個什麼冒辟疆!你可知鵝館近來有何動作?可知王府裏已經起了風頭,說你把秦淮河最出名的妓女都搶了回來,正準備在成都開座豔冠四川的青樓。連九月的地龍翻身,也一並栽到你頭上,名曰‘失德遭譴’!幸虧眼下‘打五蠹’鬧的沸沸揚揚,這些謠言尚在府裏轉,倒不難應付。但你須得知道,棋差半步,滿盤皆輸。若無法登上世子之位,現在所有不過鏡花水月。早晚要翻舊賬,到時不光是你,怕連本宮也脫不了幹係!”
朱平栯俯首帖耳,一副誠心受教的可憐樣兒,連聲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確實懈怠了,兒子知錯,兒子心裏有數了。”
繼妃冷笑一聲,用手指戳著朱平栯的額頭,恨恨地道:“你心裏有數?那就奇了!姐姐算生了個好兒子,朱平杲雖然寡言少語,難得你父王歡心。但行事老辣狠絕,從來不拖泥帶水,那才是成大業的材料。哪像你,跟你父王一個德行!就會嘴上哄人,記吃不記打……罷了!沁園裏那兩個禍害,本宮已經叫人送去典藥庫了。老三好死不死的,雲家丫頭,到底沒起什麼作用。本宮也當回善人,就用那兩個狐狸精,一起去衝個喜。再不濟,折騰死了也是好的。省的杜夫人每日裏提心吊膽,晚上連覺都睡不好呢。”
“這……母親為何不跟我商量一下?”朱平栯本來還嬉皮笑臉,想要插科打諢,待聞此言,不由手上一緊,頓時沒了輕重。
繼妃吃痛,氣得瞪圓了眼睛,喝道:“作什麼死?莫非為了那兩個下賤女子,竟要掐死本宮不成?”
“兒子……一時情急,還請母親恕罪。”朱平栯自知失態,慌忙撒開手,跌聲認錯。繼妃揉了揉肩膀,麵若寒霜,陰沉不語。
“兒子並非為了男女私情。其實那卞賽賽,原是新任成都知府吳誌衍的紅顏知己,所謂奇貨可居……”朱平栯說著,偷偷瞄了繼妃一眼。繼妃稍稍消了氣,問道:“此話當真?不是又騙本宮吧?”
朱平栯趕緊上前拉住繼妃的胳膊,懇求道:“這等事上怎敢玩笑?還請母親收回成命,別給他人做了嫁衣裳——”
“那不是正好?”繼妃想一想,忽然笑道:“吳誌衍要是聽說他的什麼賽賽,給個活死人衝喜,想必會遷怒藥宮和雲家。如此,既滅了謠言,又移禍江東。一石二鳥,這倒出乎本宮意料了。”
朱平栯沒料到這一手,張了張嘴,再無別話可說,隻得笑道:“母親果然計高一籌,兒臣甘拜下風。”
“你也不必說些違心的話。”繼妃擰住他的耳朵,直拎下榻去。
“時候不早了,那邊該拜完堂了。本宮也煩夠你了。趕緊滾回別院,找你的黑門白門去吧。”
朱平栯的心思早離了永春宮,卻還涎著臉磨蹭了一陣,看看繼妃真的乏了,才行了禮出來。
這會兒已近戌時,唐濤正蹲在個氣死風燈下,跟一幫侍衛閑扯。朱平栯並不理他,站在門口尋思了片刻,低著頭徑直走了。唐濤忙起身拍拍屁股,整齊隊伍在後麵緊追不舍。
半空中掛有殘月,倒省了人來照路。朱平栯快步疾行,眼前已到了那個滿是黃綠草木的院子——芍藥宮。
進門第一眼,瞧見的是小樓正廳裏燃著的巨大紅燭和堂前張貼的鮮紅喜字。再抬頭往上看,頂層老三的寢室,窗紙透紅,想必就是今夜的洞房了。
朱平栯隻停了片刻,隨即邁步上樓。煩躁的腳步,踏得木梯不斷吱吱慘叫。後頭唐濤帶著侍衛隊姍姍來遲,劈頭先將看門的老嬤嬤打翻在地,然後一幹人明火執仗,大呼小叫,在院中列開陣勢。
卻說洞房之中,穿一襲紮眼雪衣的絲染,正坐在外間獨自品茶。朱平栯進來時,她隻斜了一眼,便低下頭,繼續擺弄手裏的素心紫砂壺。而那鬧洞房的也不理她,掀起“多子多福”的蜀錦繡簾,直穿過鏤刻百花的月洞門。
裏屋靠著北牆,是一張峨眉玉頂龍紋金絲楠木打的八步床。有兩人斜靠在床邊。一個披著鴛鴦喜服,一個裹著團花紅襖,雖然頭上都罩了鑲金絲蓋,朱平栯還是一眼就辨出了柳如是。隨即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近前,忽又想起自江南回來,倒從沒來探望過老三。於是匆匆瞥了一眼,結果大吃一驚:原先那個清秀俊逸,宛若魏晉名士的朱平欄,此刻竟頭大如鬥,臉上遍布蛛網一樣的青紅血絲,雖然還昏迷不醒,但如此麵目全非——朱平栯心說,倒不如死了算了。
不行,無論如何不能讓柳如是嫁給這樣一個廢人。衝喜衝喜,封建迷信損人不利己!
朱平栯拿定主意,同時扯去一對新娘的蓋頭:柳如是果然是柳如是,而那個披喜的哪裏是卞賽賽——居然是董小宛!
“如是,你怎樣?可還好?卞賽賽人在何處?”
朱平栯雖滿腹疑惑,此時也不及細究,隻撿緊要的問了。可那柳如是幹瞪著他,滿眼盛淚,卻一言不發,端的詭異奇怪。朱平栯心下恍然,轉頭朝著外麵喊道:“唐濤!速來!”
唐濤既得了令,飛也似地衝上小樓,每一步都像非把木梯踩斷才肯罷休。幸而隻到二樓拐角便給人攔住,否則經他一番摧殘,這芍藥居說不得真要修補一番。
且說那唐濤氣勢正盛,也不抬頭,隻隨手一揮,就想把那擋路的撥到一邊。誰知對方並非善與之輩,先是探雙掌搭住他伸過來的胳膊,接著使出摔碑的手法,登時將毫無防備的唐濤從二樓給扔了下去。院中的侍衛們一陣大亂,有的急忙舉手去接,可笑當場砸翻了三四個;有的提刀喊殺而上,眨眼也成了下鍋的餃子。不過借著火把光亮,已然看清,半路殺出的這位程咬金,原來是個胖乎乎的老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