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滿城春色宮牆柳 第三十六章 深夜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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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報說些什麼?”方擷撐著身體半坐起來,又不敢靠在床頭,姿勢極為怪異難耐。方宸見了,忙丟下手中絹布,挨著床沿兒坐好,讓他側身倚在自己肩頭。口中卻笑道:“沒要緊的,你不必掛心,快些睡吧。”
方擷翻了個白眼:“沒要緊的你會連夜看?還讓那探子在府裏等候,肯定出了大事。”
“如今再大的事也不如你的傷!”
方擷歎口氣,朝他懷裏蹭蹭身子,整個兒人偎了過去,縮成一團,貪戀著那人所給予的溫暖。
“傷雖不大疼了,卻癢的難受,也睡不好覺。你若還不願歇下,與其看那密函,倒不如來陪我說句話吧。”
“好啊,你說,我聽著呢。”
方擷沉默片刻,好像一時也不知要說什麼,隻顧看著屋內昏暗的燭火。偌大的書案上,僅燃著一盞細細的紅燭,分明是怕驚擾了他的睡眠。他暗自搖搖頭,澤道向來如此,事無巨細都為他想得周到,卻從不考慮自己得失。
“我這幾日白天晚上睡著的時候多,”方擷忽然開了口,聲音如同夜裏幽靜的泉水,清澈幹淨,“常常做夢,都是些好像經曆過,細想時又沒有印象的場麵。”他拉過皇叔的手,輕輕撫摸。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白皙修長且骨節分明,隻在虎口和指根處有些薄繭,是常年習武征戰的見證。
“就好像那一片香飄十裏的金桂,分明是在大哥府中,可我尋來尋去,卻不見郡主蹤影。想是她怨恨了我,竟連個夢也不肯托給我……”說著,聲音又漸漸的低下去,“我為她吃再多的苦也是應該,隻那夜所說,即便真與郡主的死有關,我也萬萬不能認!”
“就為了幾句閑話,值得你硬撐著受這麼些苦!”
“你們……究竟說了什麼?”
“說你。”方擷抬起頭,雙眸晶晶亮亮的看著皇叔,“郡主已看見了你我的事,她說,她說她也曾……找過你……”
方宸哀歎一聲,攬在他頸間。
“不錯。那還是出征漠北前的事了,我怕你為難,沒告訴你。”
“澤道,我有時想,你我身在皇家,又是叔侄,我的這片情意是否真的卑微齷齪,不該存於心間?又或者,我太放肆了,總覺得你我是自己人不分彼此,珩王府竟比我那澋王府住得還舒服愜意,殊不知,多少雙眼睛明裏暗裏的看著,巴不得揪了我的錯處。遠的且不說,單你那兩三個侍妾,看你這樣一心為我,不管知道多少,口中不說心中怕沒哪個不恨我的。”
“她們不敢。”
方擷看著皇叔微微銳利起來的眼光,猶豫片刻。
“我也知道的,隨便說說罷了,你可別就去尋她們的事。”
方宸默默地看著他,這孩子,永遠自尋苦楚、自纏不放。偏偏要將別人結的果,牽扯到自己種的因。
卻也正是這良善可愛處,每每惹得他疼惜。
“筠兒,”方宸輕輕挑起他的下巴,“你對郡主,可有絲毫的男女之情?”
方擷搖搖頭:“究竟何為男女之情,我也不甚了然。我隻知道,我麵對如墨,就像麵對世間每個女子那般,不會特別的臉紅心跳,不會有任何非分之念,不會……不會像對著你一樣……”他安靜的說,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反手扣住皇叔的手腕。
“你呢,澤道你……可曾喜歡過哪個女子?”
方宸一愣。
“我是說,從前……很早很早以前……”
“有的吧,不過都是些少年人的情懷萌動,算不得什麼。”
“是怎樣的女子?”
方宸聽著窗外幽幽的夜風,任旁邊那人幾番催促,才說:“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
“說嘛!澤道都曉得我所有的事,我卻無法經曆澤道年輕時候的歲月,很不公平啊。”
方宸失笑:這孩子,總有說不完的歪理!
“那時我也就十四五歲吧,自然,也還沒有你。”方宸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有一日去宮裏陪太後和幾位太妃喝茶,經過禦花園的梅林時,隱隱看見個女孩踮著腳尖,在折那梅樹上最高處的枝子。她身量不高,夠得很費力。腳下不穩,連帶著手裏也打顫。略微晃動,那梅梢上覆著的殘雪就灑下來,粒粒晶瑩落在她眼中,好似盈盈淚光。我一時間就看得怔了,隻覺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聚集在了那刻……”
“後來呢?”
“後來,她折了梅花便走了,我也走了。”
方擷聽得不過癮,怎肯放過他,急道:“那女子既然進得了宮,定是哪家重臣的閨女吧,你難道就不打聽打聽,任由她去了?”
“不過是刹那心動,何必執著呢,究竟我也隻看了個側影,連她麵容也不很分明。”
方擷搖頭:“我不信,真的就這樣完了?”
“好吧好吧。”方宸無奈的笑了笑,撫著他披散在肩上的發絲,“我是想打聽的,可一忙就忘了。再後來的三兩年,我隨軍出征,立了戰功入朝為官,輔佐寧隆爺,事情就更多了。再再後來,約莫又是七八年,我征西凱旋,在長安街茫茫人群中,恍惚又見著一麵……”
方擷剛要詢問,見皇叔眼角泛紅,神情落寞,知是有些傷懷了,也就不忍多說。方宸揉揉眉心,勉強笑道:“再講下去天都要亮了。你快些睡吧,我還要去打發了送信的探子。”
說完,扶著他側身躺下,仔細的遮掩好被褥,轉身去了。
*********
珩王府過了前廳的位置,有個不甚顯眼、卻極雅致的小花廳,設了簡簡單單幾座,平日裏擺些果品茶點,珩王與方擷常在這裏乘涼聊天。
如今,花廳中卻恭恭敬敬的坐著一人。暗藍色深衣,頭罩著個寬大的竹編鬥笠,帽簷兒壓的很低,遮住大半個臉。
說是坐,那人卻隻敢占了半邊椅子,微微傾斜身體。麵前一杯清茗還騰著熱氣,絲毫未動。
“駿言……”方宸喚了聲,走進廳來。
那人就勢跪倒在地。
方宸扶了他一把:“到本王府上,不要如此見外。”
“王爺對小人的恩澤,小人片刻不敢忘懷。”安駿言道,仍舊低眉斂目、謙恭謹慎的落了座。
這安駿言,卻有段說頭的。
他名叫安故梅,字駿言。本是建元十六年的狀元,和那段宇弛同屆,在眾多士子中極負才名。考官依著文章定了名次呈報給先帝時,先帝見他名字風雅頗有意趣,便私下傳了他來麵聖。誰知,一見之下這人卻身形矮小,又生的一副賊眉鼠眼的猥瑣模樣,全不如姓名字號所示,倒玷汙了那個“梅”字。先帝就有些不悅,後來又出了策略文章考校他,偏他是個耿直不屈的個性,說的興起了,竟當堂指呈先帝不察之處,惹得龍心大怒,降下雷霆禍端來,欲廢黜他的狀元之名,逐出京城,永不錄用。
卻還是珩王殿下挺身而出,仗著自己三分薄麵說服了先帝,將安故梅賜了同進士最末一名,錄為殿前刀筆小吏。每日上朝時便叫他侍立在金鑾殿的側房中,專管朝議記錄,且隻能以字代名,再不可用“故梅”二字。
從那時起,百官見了他無不諷刺譏笑。與他同屆如段宇弛等,都做了三四品的官位,唯有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加上他天生冷淡,自己生的那副臉麵,心裏卻清高孤傲,不常和外人結交。隻對有恩於他的珩王感念不已。
雖是感念,見麵也隻點個頭就過。
這是明麵上的事兒。
暗地裏,安駿言卻成了方宸安插的一枚棋子。相比其他大臣,他更能夠頻繁的出入皇宮,職位雖低卻可以接觸到許多奏章急報,從字裏行間也能摸索些消息出來。再者,眾人因他相貌都瞧不起他,在他麵前也不會刻意遮掩,天長日久的,誰都會露了破綻。
正如此時,安駿言聽得些風聲,立刻就趁著夜色來到珩王府。
方宸知他脾氣,也不勉強,擺擺手由他去。
“這東西本王看過了。”方宸說著,將白絹疊好收入袖中,“先別動聲色,以免打草驚蛇,你們仍舊悄悄的留心即可,切莫有爭辯的意思。若有人傳閑話也隨他們,事情真鬧大了本王自然壓製得住。”
安駿言點點頭道:“據小人的消息,朝中有人要與王爺為敵,現在還未折騰出動靜,可也就在後一年間了。”
“是針對本王還是針對澋王?”
安駿言表情有點奇怪,眨著小眼睛想了想:“怕是都有。”
方宸踱到門前,負手而立,遠遠的望著那片屋舍。
“本王知道了。既如此,這事兒不可放著不管,還要盡早處置了他們才好。”
“王爺,”安駿言忽而又跪下來,摘了鬥笠磕頭道,“小人清楚王爺的英明。論理,小人說這話是杞人憂天、自不量力了。隻是如今形勢微妙,不由得人不謹慎些。若小人有冒犯處,願請死罪。”
方宸定定的看著他,笑起來。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你說吧。”
“王爺府裏下人……可能也有不清白的。”
方宸的笑容倏然僵在唇邊。
“況且小王爺仍在王爺府上暫住養傷,”安駿言邊琢磨著用詞邊說,“行止舉動……還該慎重……”
無人答言。
隻有廳外空地上鋪灑的銀輝,好像益發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