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二年。京城。
    初春時節，細雨如絲，點點滴滴的，逐漸潤濕了整條長安街。
    在街南集市上，有座留白茶樓。說是茶樓，除了香茗之外，也有些陳年佳釀和特色小食賣售給過往的客人。隻不過那裏的洞庭碧螺春實在出名，便打了茶樓的名號經營，那店裏的竹葉青、女兒紅倒成了錦上添花之物了。
    至於這“留白”二字，卻是因為這茶樓主人粗通文墨，略懂丹青，喜歡附庸風雅，故而將那二樓上雅座對麵的大塊牆壁刷了白灰，不做任何裝飾，卻又在牆邊立了一小案，放置些筆硯等，若有名仕墨客、文人才子到此，茶餘酒酣之時來了興致，便可提筆書寫一二。
    如今這茶樓建了有六七年，此“留白”之處早已遍布墨跡。細細看去，其中也不乏有幾首清麗小詞，讀來口有餘香。
    這留白樓除了茶好酒香名字獨特外，還有一宗妙處，那就是在樓裏正中的位置劃出一塊兩米見方的空地，簡單搭了個小台，平日請說書人登台說講些奇聞軼事，時而有那外邦胡女或異鄉歌姬到此，也可串演三五日的歌舞，故而茶樓做了多年營生依然人來客往，門庭若市。
    此刻，那小台上設了桌案，隻聽驚堂木一聲響，穿著藍布長衫的老者伸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緩緩開言了。
    說的卻是京師七王之首、當朝珩王的故事。
    “要說這珩王，當真好生了得！他本是太宗寧隆爺的四子，文宗榮明爺親弟，當今聖上的皇叔。大家夥兒都知道，咱後陵王朝至今共五代了，這珩王便是第四代王族中的翹楚啊！他從小深得寧隆爺喜愛，請了諸多名士高賢前來教授他文韜武略。此子聰明非凡，天賦極高，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兼之勤奮好學，年紀輕輕的，就已是才華過人，頗有見識了。
    “恰巧那年西蜀來犯邊境，這四皇子於是主動請纓出征。四皇子的母妃廖氏心疼孩兒年幼，是一萬個不允啊，奈何寧隆爺卻有意曆練於他，便封為征西將軍，又精心挑選了適當的人才作為副將、參將，更有兩位中散大夫以軍師身份隨行，侍奉左右，浩浩蕩蕩的二十萬大軍趕赴西蜀邊境。
    “要知道，其時寧隆爺並未依據傳統設立儲君，在這麼緊要的關頭，令四皇子統兵出征，明擺著要給他機會立功樹威。如得勝還朝，那太子之位恐怕就沒有懸念啦……”
    說書人晃著腦袋，賣了個關子停下來，拿起桌上的折扇展開搖了搖。
    周圍的看客們可沒那麼好的耐心，早有好幾個聲音叫著：“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啊……”說書人嘿嘿一笑，擱下折扇重新開講。
    “若說是勝了呢，那不稀奇。各位想想啊，那麼多身經百戰的將軍環繞左右，那麼些才高八鬥的文臣出謀劃策，區區西蜀小國，怎敢犯我天威，與我後陵抗衡！可這奇就奇在不但勝了，還得回個盟友來。
    “原來，這四皇子初到與西蜀交界處，即考察地形研究敵軍統帥用兵之道，然後花了五天時間依地勢之利布下個陣法，卻是外圈天地三才陣，內藏九曜星宮陣，把敵軍主將和半數兵力困於陣中，進退無門。
    “接著不顧眾人反對，帶了貼身侍童，一襲青衫隻身前往敵營，與那名為監軍、實掌大權的西蜀二王子談判。最終令西蜀眾將心服口服，自願與我後陵結為盟友，不但年年進貢朝賀，還要開辟途徑，互通商貿啊。”
    “這是不世出的大功勞啊！”人群裏爆發出感慨，“既然如此，那太子之位……”
    看客們議論一番又安靜下來，等著聽那說書人分解。
    “各位看官聽好，這太子之位當然是封了那時的大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榮明爺。”說書人複又拿起折扇朝桌上點了點，“卻是這珩王仁義舉賢的結果啊！
    “話說四皇子大軍凱旋，不過折損了百餘人，就平定叛亂與鄰國結為盟友，可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寧隆爺一高興，在金殿上重賞了諸位輔將，又和朝臣們商議著，要細細挑選幾位太子少師、少保。這意思，還不夠明白麼！誰料啊，那四皇子聽了此言，撲通一聲當庭跪下，朝著他父皇磕了三個響頭。”
    “誒呦，這……這是要……”
    說書人搖搖頭：“那四皇子說，他內長於詩文詞賦、詠風弄月，外長於奇門遁甲、排兵布陣，可這些都不是治國明君所必備的才能。而對於帝王之道，民生之策，又實非自己所能。故不敢接受父皇封賜，隻求他朝可以輔於明君左右，得後世人稱一句忠賢即可。”
    圍觀的人們一片嘩然。
    “後來，寧隆爺雖惋惜卻也無法，隻好封了四皇子做珩王，立了大皇子為儲君。僅一年後，寧隆爺駕崩，太子即位，就是先帝榮明爺。珩王殿下忠心耿耿輔助皇兄，平北疆、定南海、出使大理、遠交苗疆，接連立下大功。先帝對珩王殿下亦是信任備至，恩賞有加。
    “珩王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被百姓們稱為‘京師第一賢王’，他卻從不因此仗權而驕，待群臣如友，待百姓如子。十幾年內，君臣和睦，社稷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國家繁榮太平，大有天下歸心之勢啊。隻可惜……”
    說到這兒，又是一陣沉默。眾人瞪著眼、張著嘴，各個神情緊張的等待說書人繼續。
    “到了去年——啊，也就是建元十七年了——榮明帝突發疾病，禦醫們束手無策，朝臣們亂作一團，最後還是太後下了懿旨，發出皇榜招募天下奇人異士，但凡有能妙手回春治愈陛下者，賞萬兩金，封冀州侯，太醫院供職。
    “一時間，江湖上的醫者藥師們紛紛前來，各色人等皆有，其中當然也不乏濫竽充數、魚目混珠之輩。吵吵嚷嚷鬧騰了大半個月，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些，以至連話都說的含混了。太後看過知道不能救，不如趁著陛下還清醒時早定大位，免得將來或有蕭牆之亂。
    “於是召了珩王殿下及丞相錢令大人入宮，同著太後，就在榮明帝的榻前，議定了大位之事。當天夜裏，榮明帝駕崩，據說當時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啊，連老天都在哭這位賢君明主的離世啊。第二日，太後主持宣讀遺詔，冊立了二皇子為君，帝號昭德，改年號乾和。
    “珩王、瑾王輔政，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在旁協理，統率百官，驃騎大將軍、輔國大將軍、鎮國大將軍同掌天下兵馬。另將其他五個皇子盡皆封了王位，與那上一輩的珩王、瑾王並稱為‘京師七王’。
    “至此，珩王可算是三朝元老了，因他在朝中民間威望都極高，大家又認他為七王之首！”
    “那現在又如何呢？”有人爭搶著問，“新君即位，珩王作為皇叔，更是位高權貴，言重於鼎吧？”
    “非也非也。俗話說，江山代有才人出。珩王輔佐新君穩定了江山，近一二年反倒不常管事，放手讓年輕人去做了。聖上的五個兄弟也都封了王，可不是該這新一代的王爺們展展身手了。珩王他老人家啊，隻要把握大局即可。”
    說書人晃動著身子，好似一隻稍胖的陀螺在原地打著轉，讓人擔憂他會不會突然間失足跌倒。
    “這位說書的先生……”
    隻聽得茶樓二層上傳來這麼一聲。眾人皆抬眼望去，卻是個身穿白衣，頭束金冠，腰間係著美玉的年輕公子倚靠圍欄站著。
    “那五位小王爺三年前才受了封，都是當今聖上的兄弟，想來不過弱冠之年吧，你且說說，他們性情如何才能如何，怎就有本事輔佐聖上了？這偌大天下、廣闊江山可不比朝堂上那一畝三分地，若離了珩王……他老人家……”
    說到這兒，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身後，“可怎生是好啊？”
    他學著說書先生的語氣，尤其是那“老人家”三字，簡直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