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塑料袋看到的風景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色彩。水波晃動，外麵的景物便隨著放大或縮小。
    這些虛假的真實。
    餘錦年無聊地吐個泡泡，作為一隻五百歲高齡的錦鯉，他不得不說他已經太老了，已經很少有什麼東西能夠引起他的興趣了。
    啊！外麵那是什麼！怎麼會這麼閃啊閃的？！
    好漂亮！最喜歡金色！金色，金色！
    圓溜溜的眼睛緊盯著路邊店門不放。餘錦年開心地吐個泡泡，繞著自己的尾巴打著轉。
    汽車將路邊的珠寶店遠遠地甩在後麵，餘錦年透過後窗戀戀不舍地和那一抹金色告別。
    這個地方還不賴，沒想象中那麼差，這一年不會太無聊。餘錦年尾巴一甩一甩，嘴裏的泡泡成串地冒，十分淡定地評價。
    半個小時之後，車子停下。
    男人從後座上提起塑料袋，放在來人準備好的盆裏。鋪天蓋地的藍色席卷而來，餘錦年看得一陣眼暈。
    他抬頭，隻能看得到上方的天空。水麵持續晃動，直到天空變成了白色的屋頂，男人這才停了下來。
    “老爺，魚帶回來了。”說話的是開車的男人。
    ……不過老爺是什麼情況，以為現在1919年嗎？餘錦年鼓著腮幫子吐個泡泡，假裝自己是條金魚。
    “嗯。”另一個聲音有些遠，停了半晌，他似乎放下了手頭的事，繼續說道，“你把魚放到小澤臥室就行了。”
    “是。”開車男回道。
    於是，又一場顛簸開始。
    良久，餘錦年終於得空可以專心致誌地恢複自己的尾巴。
    他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體表熒光流轉，最終聚集在尾巴的傷處。
    砰！
    餘錦年一驚，靈氣潰散，前功盡棄。
    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張扭曲了的臉，缺了門牙的嘴張得大大的，發出刺耳的笑聲。
    餘錦年氣鼓鼓的怒視著他，這個該死的小孩兒，這個鬼地方本來就靈氣稀薄，好不容易聚集這麼一點點，居然就這麼浪費了。
    愚蠢的人類，準備好承受我的怒火吧！
    餘錦年轉過身，尾巴衝著小孩，使勁一拍。
    一串水花鑽進小孩兒張大的嘴裏，小孩兒似乎是被嚇到了，下意識地閉上嘴巴，喉頭微動，咽了。
    哼哼！餘錦年笑得得意，叫你打擾老子療傷，喝老子洗澡水吧你！
    “咦？你居然會笑啊。”胖乎乎的手指輕輕敲敲魚缸，小孩兒的聲音刺破魚缸傳進來，“喂！你再給我笑一個！明天我要告訴所有人我有一條會笑的金魚！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叫同學來的時候，你一定也要笑啊。”
    說完，小孩兒就屁顛屁顛跑去跟大人炫耀，留下餘錦年獨自一魚默默消化這龐大的信息量。
    你妹！你丫才是金魚，你全家金魚！老子怎麼會是那種腦殘的魚！還笑？笑你妹啊！當老子賣笑的嗎？賣笑還有錢賺，你給老子什麼啊？想得倒美，做夢去吧你！
    深呼吸——呼，吸。
    又是美好的一天。餘錦年放鬆了身體，閉上眼睛沉到水底。
    第二天。小澤拉來了所有他認識的同齡人，一口咬定自己的“金魚”會笑，一群小孩兒圍著魚缸吵吵嚷嚷了整整一天，餘錦年一點也沒賞臉。
    被嘲笑了的小澤一怒之下……站在魚缸前煞有介事的批評餘錦年不守承諾。正說到激憤處，昨天那人口中的老爺也就是他的爸爸喊他過去，小孩兒跑出去的時候帶倒了魚缸旁邊的花瓶，花瓶碰倒了相框，相框砸到了一個頂端帶圓球的擺設，圓球彈出來精準無比地砸在了魚缸上。
    好吧，這其實就是個意外。
    但是！
    你丫看到魚缸被砸哭著就跑是什麼意思啊？！老子要是條魚，這會兒都被你害死了好嗎？！我都沒哭你哭個毛線球啊！
    不對，他好像本來就是魚。改一下。
    老子要真是條普通的魚，這會兒都被你害死了好嗎？！
    嗯，這下就對了。
    餘錦年躺在地上放平了身子，看到窗口一隻肥貓直盯著他流口水，心想，要是他被貓吃了投胎的時候會不會變成一條狗，回到這個地方咬死這隻貓？
    嗯，應該會的。這就是佛家說的因果循環。
    餘錦年頓時覺得他的靈魂在地板上得到了升華，同時強烈地認為如果他今天不被這隻貓吃掉簡直就是對天道秩序的破壞。
    於是，他決定：犧牲我一人，幸福千萬家。
    貓爪子劃在玻璃上發出那種讓魚想死的聲音，不久之後，這種聲音將會出現在自己的骨頭和那隻醜陋的胖貓的爪子之間……
    餘錦年狠狠打個冷顫，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不是很想死……不對，是很不想死。
    然後，他覺得他應該大聲呼個救什麼的。
    魚嘴巴一張一合。
    唉，原來他是條魚啊。魚怎麼能發出聲音呢……
    餘錦年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靈魂在緩緩上升。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直到觸摸到天空。
    涼涼的，滑滑的，柔柔的……天空的感覺好像是水的感覺……
    水？
    餘錦年睜開眼睛，那不是幻覺。他真的在水裏。他陶醉著享受著水波的撫摸。餘錦年從來沒有如此刻一般感激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哪怕是他依舊披著這身難看的顏色……算了，這還是他最不能忍的事實，他總有一天會要擺脫這身難看的皮膚！
    水麵和空氣之間的轉折總會扭曲大多數事物的真實麵貌。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在魚缸外的人類才會喜歡魚。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餘錦年才會腦殘地覺得出現在魚缸外麵的那張臉該死的好看。
    男人深邃的五官因為光線的關係顯得明亮異常。餘錦年一瞬間似乎聽到自己的心髒在跟自己講話，它說：這張臉真他喵的好看啊。
    餘錦年：廢話！
    辯證唯物主義告訴我們，凡事都有兩麵性。
    佛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餘錦年說：大即是小，小即是大。
    在周家別墅的時候，餘錦年的活動隻限於一隻小小的魚缸，搬到周堅白住的小公寓，他卻有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魚缸。
    這才是真愛，呸，差距啊。
    周堅白是那個可惡小孩兒的叔叔，二十一歲，今年大三，就讀於Z大，標準宅男一枚。
    餘錦年看看窄小的屋子裏遍地滾的杠鈴，占據了客廳一大半的跑步機，懸在陽台上的拉環……好吧，標準二字有待商榷。
    但是，除了這一點，周堅白可以說是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包括上課的時候。
    因為不喜歡學校宿舍的環境，周堅白自己在學校附近租了這麼一間小小的公寓。這一點也隔斷了他和學校之間的最後一絲聯係。
    餘錦年有一種深深的憂慮感，通常情況下這種與世隔絕的人類不是變態就是變態。直到此刻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應該仔細斟酌一下周堅白把他帶回來的目的。不會是……為了吃吧？
    不要啊！紅燒錦鯉可是暴斂天物啊？！
    更何況，他還是一條小魚，沒長大呢，這麼小的魚塞牙縫都不夠，姓周的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周堅白找出早餐剩下的一點麵包，撕成碎屑丟進魚缸裏。
    什麼？這麼快就開始喂食？你丫不會是要養肥了再吃吧？！不，餘錦年！堅決不能吃這惡魔的食物。
    ……
    嗯，味道還是挺不錯的。
    周堅白看著吃得歡快的魚兒，再看看手裏所剩不多的麵包，似乎魚很容易撐死的，還是不要喂了吧。
    電腦啟動的聲音，驚到了正在進食的餘錦年。
    周堅白坐在電腦桌旁，屏幕的光芒明明滅滅，在他臉上變換著色彩。
    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知疲倦地響著。周堅白保持同一個動作已經將近兩個小時了，真不知道他怎麼能做到的。餘錦年轉轉自己已經僵硬了的脖子，不看他了，真沒意思。
    （沒意思，你還看兩個小時……
    餘錦年：……這可是融入人類生活的第一步，其重要性足以媲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你知道什麼是相對論嗎？
    餘錦年：就是……要你管，碼你的字去！）
    大大的哈欠帶出一個碩大的泡泡，餘錦年再也支撐不住，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電腦屏幕上方的方框裏，還殘留著主人留下的內容：會眨眼睛的魚。
    周堅白看了一會兒，便放棄了。大多數是魚類的科普知識，隻有少數幾條是網友上傳的，自稱看到了魚眨眼睛，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不可能留下記錄。
    他揉揉眼睛，不可能是看錯了。他把那條魚放回去的時候，它的眼睛明明還是閉著的。他原以為魚已經死了，沒想到一碰水就活蹦亂跳的。
    鼠標移動，關閉網頁。
    周堅白打開滿目繁雜的表格，大腦內置加強版CPU飛速運轉。
    躺在魚缸底部的餘錦年美美地咂巴著嘴，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好吃的夢，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某人眼中的奇異物種。他的尾巴尖正對著麵包包裝袋，“本品絕不添加防腐劑”幾個字特意加粗，在一群48號字體裏異常醒目。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發現他的周堅白是宅男，不是科學怪人，也不認識什麼科學狂人。
    一道藍色的光芒在餘錦年背鰭上閃過，落在微微搖擺著的尾巴上消失不見。
    翌日。
    長久不離開自家小窩的周堅白終於移了大駕，目標明確地朝向了超市，購置一周的存糧。
    什麼？你說上課？那是什麼東西？跟它不熟……
    速凍餃子一袋又一袋地被周堅白丟進推車，然後是方便麵、八寶粥以及宅男必備老幹媽。
    看到他的這堆東西，本來還想過來搭個訕的姑娘自動退避三尺。
    此處宅男出沒，警鍾長鳴。
    結賬的時候，周堅白突然覺得自己眼皮跳得詭異，兩隻眼睛交替著跳，跳完左邊跳右邊，跳完右邊跳左邊。幫他結賬的那姑娘差點就要以為他是想要把自己的兩隻眼珠子揉出來。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也許是因為眼皮運動過於劇烈導致他的大腦運轉速度急速下降，周堅白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路上風平浪靜，沒有角落突然跳出來的劫匪，擁擠的7路公交上難得的沒有扒手，就連那條乞丐常駐的巷子裏，他都沒有被攔住。
    暴風雨前夕的平靜。
    周堅白有一種強烈的被扯入了什麼驚天大秘密的感覺。
    哢噠。
    這是防盜門被打開的聲音。
    周堅白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推門。
    跟公寓大小眼中不成比例的魚缸堂堂正正地擺在客廳正中央，占據了所有的視線。
    裏麵三根水草孤零零地跟著輸氧器擠出的水泡飄蕩。
    那條紅色的魚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