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桂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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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兩側的店鋪門窗緊閉,街上再沒有別人,隻餘身下駿馬雙足落地的嗒嗒蹄音。風嗚嗚咽咽地吹,吹他的臉頰,吹他的發鬢。吳憂裹著大麾,一動不動地縮在李景承身前,閉眼蹙眉,像是睡著了。李景承一手持韁,另一手將他摟在懷裏,兩人一馬在空曠無人的街上狂奔。
“不行,停……跑慢點……”忽然,吳憂略動了動,掙紮著側過身,表情有些扭曲:“我要吐了,別跑這麼快,胃要顛出來了……”
李景承聞言,連忙揚手一勒韁繩,那馬被扯得一仰頸,朝天嘶鳴一聲,生生停在了原地。
也不等他伸手來抱,吳憂就立馬掀了外袍,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踉蹌著坐到了冰涼石階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仰起頭,讓冷風吹在自己臉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時鼻腔裏就灌滿了冰涼的鏽味。吳憂這才感覺好受了一些,胃裏不再翻江倒海,嘔吐感也壓了下去。
李景承將馬拴在一旁的石柱上,拾起落在地上的貂皮大衣,抖了抖上麵的塵土,依舊要給他披上。
“不穿了,身上燥,吹會兒風醒酒。”吳憂臉頰發紅,也不知是酒醉還是被寒風吹的,雙眼也迷離,眼底似乎有氤氳的霧氣。他仰頭去看李景承,口齒不清道,“你冷就穿上。”
李景承身材高大,站在他身前將月光都擋住了,隻留下一片陰影。他蹙眉,彎下腰摸了摸吳憂冰涼的臉,還是堅持要給他穿上。
“唔。”吳憂不再爭辯,就由他去了,他拍了拍身旁的石板,說,“來坐。”
而李景承搖頭。
“坐罷,拘束什麼呢,又沒有別人,坐一會兒就家去了。”吳憂拉住他的手,拽著他的胳膊要他坐下,“來陪我坐會兒,一個人坐著沒勁。”
雖然穿得單薄,但李景承的手卻很熱,手心是滾燙的,好像揣了個火爐。吳憂握著他,示意他坐近一點兒,又解開大衣罩在兩人肩頭,自己則靠在他身側。
“唔,這樣靠著舒服。”
李景承僵住,略有些不自然地動了動,繼而悄悄抬起手臂,將吳憂攬在了自己懷裏。
“是方函兒叫你來的麼?”
李景承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吳憂側過頭看他,笑起來:“還點頭,方函兒跟了我這些年還從來沒幹過這麼便宜的事,肯定是你自己要來的。”
李景承也轉過臉來看他,眼眸黑亮,眉目疏朗。這次他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不置可否地看著吳憂,臉上不知不覺也染了一點酒醉似的紅暈。
吳憂莞爾,然後又仰頭去看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彎彎的,是個半弦月,亮得很。月光灑下來鋪了滿地,也照著石階前相互依偎的兩人。一旁的馬忽然打了個響鼻,甩甩尾巴。
“李景承,你在想什麼呢?”吳憂酒醒了一半兒,想起今晚的酒筵,心裏驀的湧起一股酸澀。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又問道,“你猜猜我在想什麼?”
身側的人沒有出聲,李景承不能說話,當然是沒有回答的。而吳憂也不在意,不看他,隻是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真傷感啊,從前那些一肚子墨水的看見月亮就無病呻吟,如今倒好了,叫後來人看了也難過,忍不住也要開始無病呻吟。”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吳憂喃喃道,“你也說說,做官有什麼好?”
“我和榮哥兒散夥了,和平子也生疏了,以後大家就再也不能在一處開開心心地頑了,喝酒聽曲兒什麼的,都不能夠了。我不想科舉,不想做官,以後也走不到一處,就都散了。”他眼睛看著遠處,聲音越來越低,說的也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可言,“今天散了,明天也不能再見了。我駁了榮哥兒的臉,平子和他都是要去朝廷當官的人呢,以後是要做大官的。你看我,不求上進,懶得很,又不願多做,整天混吃混喝的,爹也不怨我……”
李景承摸了摸他的頭,無比溫柔的看著他。
“我覺得我上輩子一定是做大官的,”吳憂自嘲地笑了笑,“不然這輩子怎麼就這麼討厭入仕呢,肯定是上輩子就把官都當夠了。”
聽到這話,李景承的神色有些黯然。他的嘴唇微張,像是想開口說話。
而吳憂卻沒有覺察,隻是莞爾道:“你也這樣覺得麼?我爹老說物極必反,我可不就是麼,都是上輩子命太好了,搞得這輩子幹什麼都提不起勁來。”
四周寂寂的,隱約能聽到原處酒樓裏飄來的歡聲笑語。兩人靠在一起,都沉默了。
過了好久,吳憂才又開口道:“榮華富貴,不過都是過眼就散的雲煙罷了,不但生時煩擾,死後也不能帶去,哪裏比得上逍遙快活一輩子呢?這個道理大概是都懂的罷,但是還是要爭,爭來爭去,搶那些金銀財寶,爭著加官進爵……”
李景承點頭,意思是他都懂。
“我與楊榮、孫平,是從小就一起長大的。榮哥兒疼我,就像我大哥一樣,吃糖也要分我半塊……”吳憂說了一半,隻覺得如鯁在喉,再也說不下去。
他心裏難過,也愧疚。他對不起楊榮,對不起孫平。從前三人一起嬉鬧的場景仍舊曆曆在目,如今卻因為他的離經叛道,都成了四散的浮萍,再也不能聚合。
李景承緊緊地摟著他,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拇指輕輕摩挲。他的男兒肌膚溫暖,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味道,而這觸感、這氣息,都仿佛有魔力一般,吳憂靠在他結實的胸膛前,竟然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一陣風吹過,周圍靜謐極了,隻能聽到兩人輕輕的呼吸聲。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吳憂笑起來,“我忽然想作詩,但是又作不出來,怎麼辦?自從開始念書之後,我好像就變得特別多愁善感了,我姐說我這就是窮顯擺,故意裝矯情呢。”
聞言,李景承也莞爾,看著他的眼中滿是寵溺。月光灑下來,隻留一個刀削般的側臉在亮處,剩下另一半則隱在陰影中,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也不知怎麼,吳憂看著他英俊的麵容,忽然就生出一種想要吻他的衝動。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來往,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待兩人再策馬回府時,已是子時了。轉過拐角,遠遠就看見吳府兩扇正門大開著,方函兒等人點著燈籠站在門口,一臉焦急地張望著。
“我的爺,您真是想要了我們的命啊!”
一看見兩人的身影,方函兒登時就炸了,這一晚上他一麵火急火燎地派人出去找,一麵還要提心吊膽地提防著不叫吳鋒等人察覺,心裏簡直就要把李景承千刀萬剮了。早知道就該自己親自去接吳憂,要不是李景承實在堅持,哪有現在這些事!
他這正氣得捶胸頓足的,結果卻看見兩人不緊不慢地騎馬過來,頓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臉都黑成了煤球。
吳憂從馬上下來,見他一臉不虞之色,就知道李景承要遭殃。方函兒跟著他年頭最久,在府裏能說得上話、管得住事,地位上自然而然也就比旁人高那麼一點。於是他連忙把李景承推到一邊,將擔子都攬到自己身上,說:“可不關他的事,是我說要在外麵多留一會兒的,沒想到玩著玩著忘了時間。不關他的事,不許罵他。”
這下方函兒真是有火發不出,隻得轉過臉來,眼神幽怨地看著他。
“……”
吳憂也知自己理虧,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回身朝李景承道:“你把馬牽到馬廄裏就回去睡吧,不早了,今天辛苦你了。”
李景承點頭,又溫柔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走了。
吳憂攬住方函兒的肩,悄聲道:“走了,咱也回去歇著了。”然後又指揮其他人,“士武把門關上,石信在前頭拿燈籠照著路,咱們悄悄地回去,別叫其他人看見了。”
於是幾人關了門,輕手輕腳地往回走,一路上還能聽到方函兒忿忿的聲音——
“少爺,你怎麼能一有新歡就忘了我們這些舊愛,好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