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眼兒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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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話音一落,屋內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說話那人赫然正是當今內閣首輔之子楊榮,隻見他右手拇指戴一羊脂玉扳指,左手端一盛了葡萄美酒的琉璃酒杯,身著一襲天青色華裝,坐於筵席正中央。他左右身側各有一個姑娘伺候著,其他人則分坐在兩側,也俱是美人在懷。廳中還有歌妓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旁邊有舞娘助興,一派歌舞升平,好不熱鬧。
    吳憂一躬身,雙手抱拳朝四周做了個揖,笑道:“讓各位哥哥久等了,弟弟我甘願領罪,這就自罰三杯。”
    楊榮笑道:“三杯怎夠?翻個番兒罷,少說也得六杯!子鈺,這就給他滿上。”
    四周的公子哥兒們也跟著起哄,這邊唐子鈺傾身過來,將自己的杯子斟滿了酒遞過去,道:“來罷,先從我這開始,今兒不醉不歸了!”
    眾人紛紛應和,吳憂也不推辭,接過那杯子就仰頭一飲而盡,罷了還瀟灑地一揚手,將空了的杯底亮給席上諸人看。
    見他這樣豪爽,其他人也來了性質,都將杯子斟了酒遞過去。吳憂則來者不拒,很快就喝得有些上頭。一旁的孫平將他拉過去,笑道:“怎能還未動筷就先醉了,吃著飯菜墊墊肚子再喝也不遲。”然後又吩咐身後的丫鬟:“給吳公子布菜。”
    “是。”那丫鬟一福身,回身傳報廚房,沒一會兒就進來不少的小廝,個個端著盤子捧著酒,依次擺在吳憂桌前。有芝麻貂肉、鴨子肉粥、鳳尾魚翅、手撕佛手、胭脂鵝脯,還有奶白葡萄、豆沙涼糕等一眾餑餑小食等,比吳府裏的飯菜還要更精致些。
    吳憂也不客氣,一撩袍子便入席坐下,拿起筷子就風卷殘雲般地吃了起來。
    楊榮懶洋洋地歪在那裏,一個姑娘跪在一旁為他捶腿,另一個則摘著果子喂給他吃。他看著吳憂的吃相,忍不住發笑:“符之,你吃那麼急作甚麼?難道你老子在家裏不給你飯麼,怎像是幾天沒吃飯了似的。”
    吳憂又不緊不慢地扒了一口飯,這才搖頭晃腦地說:“非也非也,仁兄你有所不知,自從愚弟聽說你要大擺筵席為我送行之後,實在不敢辜負你的美意,就一直苦苦忍著不吃飯呢。盼來盼去好不容易盼到了這一天,你總得叫我吃夠本麼,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這份心意呢,是不?”
    眾人又爆發出一陣大笑,孫平把吳憂拉到懷裏一頓亂揉,唐子鈺拾了個橘子扔到他身上,楊榮則一拍大腿,笑著指揮道:“去,秦時給他滿上,幾日不見這小子的膽子越發的大了,現在竟然敢拿他哥哥們耍嘴皮。滿上,叫他喝,今天非得教訓他一頓不成,再不教訓猴兒都要騎到老子的頭上來了!”
    於是秦時斟了滿滿一大杯走過來,吳憂笑嘻嘻地就著他的手喝了,又對那正在咿呀唱曲兒的歌妓說:“姐姐,唱首陽關曲罷。”
    孫平道:“唱那個作甚,不應景,不好。”
    “怎就不應景了?”吳憂正色道,“眼看著我就要走了,咱這可要有好一段日子見不著了呢,不送送我麼?唱罷,就陽關曲了,我說了算,聽我的。”
    楊榮噗一聲笑出來,揮手道:“唱,就聽他的。”
    那歌妓應了,調音撥弦後,便開口唱了起來:“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這曲兒略顯傷感,唱了不一會兒,席上就漸漸靜了下來。吳憂埋頭吃著飯,忽聽到楊榮問:“符之,今年春闈,你也來參加麼?”
    吳憂不以為然道:“參加那勞什子作甚麼。”
    對麵唐子鈺哈哈笑起來:“考上個貢士,光宗耀祖,能給你老子娘爭臉呢。”
    吳憂咧嘴一哂:“免了,我老子從不管我這個的。”
    秦時道:“做個官不好麼?你也念了不少的書,這樣以後還是能在一處,凡事都有個照應。”
    吳憂聳聳肩,不答話。
    然而他不開口,其他人也像是約好了似的,都緘口不言,隻是沉默地喝酒聽曲兒,一時間席上隻剩了嘈嘈切切的琵琶聲。楊榮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那目光像釘子一樣刺得他渾身難受。又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吳憂心裏都忐忑地打起了鼓,楊榮這才揮了揮手,歌妓舞女還有伺候的丫鬟紛紛作福之後退了出去,隻留下一室的公子哥兒。
    楊榮沉吟了片刻,方慢慢地開口說說:“符之,去點個貢士罷,可進翰林院與哥哥們一同做官。你若願意,哥哥自然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來日大家一同平步青雲,如何?”
    果然,吳憂想道,這就開始了。
    他一邊大腦中飛速想著對策,一邊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慢吞吞地喝了下去,這才開口:“榮哥兒,你和平子與我相識最久,感情也最深厚,應當是很了解我的了。實不相瞞,愚弟蠢笨,實在無甚念書的資質,更也從不做打算入朝為官。而且我這一家世代為商,從太爺爺一直傳到我爹,我也說不得要子承父業的。”他頓了一頓,思忖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榮哥兒,我是怎樣的,這天底下當真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了,你們那些本事,我學不來的。”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肯切,也當真是他心裏的肺腑之言。而話音落,筵席上一片寂靜,吳憂抬頭去看,可楊榮卻並不看他,隻是臉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又是一番熬人的沉默,最終還是秦時最先開口,他還想來勸:“符之,我們這些人裏數你是最小的,平日裏說不得要多疼你一點兒。哥哥們是真心把你當親弟弟疼呢,有了好吃的好頑的哪個不是先想著你。你今兒說這些話,豈不是要與哥哥們生分了?如今你家雖有錢,但始終是買賣人,出門行事終究比不上拿朝廷奉祿的小官,說出去還少不得要受些白眼。哪裏比得上今日金榜題名,明日就做得人上人?況且……”
    “唔,罷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榮這時忽然開口,恰到好處地截住了秦時的話頭。他淡淡道:“隨他去罷,人各有誌,這種事強求不得的。”
    這句話一出,吳憂便略鬆了口氣。楊榮是個不喜浪費口舌的,既這樣說了就定然不會再勉強他。於是他望向楊榮,而後者也恰好正看著他。楊榮微笑道:“符之,你的決定榮哥兒當然是要尊重的,不過你呢,也得答應榮哥兒一件事。”
    吳憂點頭:“你說。”
    “今兒你既不願入仕,往後就要一心一意孝順你父,承他家業,替他分憂。雖日後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但在哥哥們這裏還是一樣的疼你,你也得時刻惦記著哥哥們,需得分清誰是真正對你好的。”
    吳憂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楊榮的意思。於是他站起來,端了酒杯,向四周做一團揖,朗聲道:“哥哥們,我就先幹為敬了。”說罷一仰頭,將杯子喝了個底兒朝天。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孫平這時卻忽然莞爾,說:“看來今天你真要叫小子們抬回去了。”
    楊榮朝他遙遙舉杯,也一飲而盡,又亮了亮已空了的杯底,但笑不語。
    房裏終於又熱絡了起來,孫平吩咐道:“都進來伺候罷,唱曲兒跳舞的也都進來。”
    於是一直等在門外的男男女女又魚貫而入,該跳舞的跳舞,該唱曲兒的唱曲兒,該找大爺的找大爺,很快又是一派紙醉金迷的景象。
    吳憂坐回位子上,暗暗籲了一口氣,心跳得有些快。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心裏都冒出了汗,手指也微微發涼。
    這時一個女人走過來要為孫平斟酒,孫平擺擺手讓她離開了,然後湊過來,伸手撩了撩吳憂垂在耳側的鬢發,搭住了他的肩膀。
    “醉了?”
    吳憂閉上眼睛:“還成,稍微有點兒暈。”
    孫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符之,你的想法我都明白,方才也想為你說說情,但是我與楊榮秦時兩家俱是世交,將來也要在一處共事……”
    “不用說了,我知道。”吳憂微微側過頭,看著孫平清秀的臉,心中五味俱全,“平子,這條路上水深得很,你要保重。”
    孫平點點頭,喝了一口酒,蹙著眉沒說話,顯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又坐了好一會兒,吳憂覺得酒勁上頭,渾身燥熱得坐不住,直想去外頭吹吹冷風。
    也不知道方函兒來接時會不會帶上醒酒湯。
    “我送你回去罷。”孫平攬住他的肩,帶著他站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成,外頭有人等著呢。”
    唐子鈺懷裏正摟著個美人兒,兩人在共吃一個果子。看到吳憂站起來,他笑道:“吳老弟,這就要走了?哥哥們還沒喝夠呢,再來!”
    吳憂擺擺手:“今天真不行了,下次再聚一定一醉方休。”
    楊榮也理了理外袍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什麼也沒說,隻是伸手擁住了他,緊緊一抱。片刻後放開,說:“去罷,等你回來再聚。”
    吳憂一下子就都懂了,他強忍住心中的酸澀,朝楊榮一拱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他能感覺到楊榮那錐刺一般的目光,一直送他出了房門。
    外頭的廊下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件貂皮大麾,顯是已經等了許久,身上微微冒著寒氣。
    “怎是你來了?”吳憂看清楚來人後,禁不住莞爾道,“方函兒這小子又偷懶了麼?看來皮又癢了,回去要好好捶他一頓了。”
    李景承見他一身酒氣,臉頰發紅,知道他定是喝了不少,便忙把手中的大衣抖開,披到他身上裹緊了。
    “你一個人騎馬來的還是將車一並趕來了?”
    李景承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隻有馬匹在外麵拴著。
    “唔,那走罷。”吳憂回過頭,看到孫平還穿著一身單衣,站在來時的石階上看著他。涼如水的月光灑在地上,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吳憂知道,他們之間,他與他們之間,已經有什麼東西在漸漸地變了。今日一別,恐怕以後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光了。
    這樣想著,他心中便湧出無限的不舍與酸澀,也知道孫平與楊榮心中的感受與他都是一樣的。然而最終卻還是抬起手揮了揮,強作瀟灑道:“走了,別送了,以後會再來的,你也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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