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春第一次見何卿雲是在蓮池邊上。
    初春時節，鶯飛草長。蘇春撩起袖子，瘦弱的胳膊捧著滿滿一盆衣物。蘇春的父親是漁夫，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她平日裏穿戴的粗布衣裳上，也常年彌漫著餿臭的魚的腥味。
    那年蘇春十三歲。蓮池離家近，蘇春經常偷偷溜到蓮池邊上去洗衣服。偷偷地——主人家在湖裏養了錦鯉，被發現了，可是要挨打的。
    天色還未亮，蘇春蹲在池子邊上，舉著木杵啪啦啪啦地拍打，手中的衣裳濕濕潤潤的。蘇春抹去額頭上一層薄汗，一抬眼間，才發覺今日的蓮池大有不同。
    蓮池的遠處搖曳著一點朦朧的白色，在晨風中飄逸生姿。
    哎呀媽呀，莫不是撞見鬼啦？
    村子裏牛鬼蛇神之事聽聞得多了，卻從未親身見識過。蘇春心中揣了一點恐懼，一點好奇。她墊起腳尖，循著那身影便去了。
    她躡手躡腳地饒到那點白色的背後，手裏還舉著浣衣的木杵。霧露輕薄，蘇春看得並不真切。
    細細凝視了片刻後，她壯起膽子，拍了拍那白衣人的肩膀。
    白衣人身子一顫。手中的檀木狼毫，一個不慎，落錯了筆。潔白的畫紙上刮過一道濃重的墨跡。
    何卿雲麵無表情地轉過身來，麵色冷凝得，沒有絲毫溫度。蘇春看著看著，便看失了神去。
    敢情這世間的鬼，都生得這般好看呀？
    何卿雲淡淡掃一眼眼前看愣了神的小姑娘。秀眉，杏眼，唇瓣略微有些厚，頭上歪歪斜斜地紮著兩個圓髻。
    何卿雲麵無表情：“你嘴角。”
    蘇春有些怔愣：“啊？”
    何卿雲淡淡道：“你口水流出來了。”
    “啊！”
    蘇春趕緊晃了晃腦袋，舉起袖擺將嘴巴抹了個幹淨。她探過頭去一看，池邊的石墩上，何晏雲的畫作已完成了七成。被她這麼一驚一乍的，優美的蓮池風景，被塗抹上了一道汙濁的墨跡。
    一副上好的佳作被她毀了。蘇春心內生起一絲愧疚。她一抬頭，何傾雲已經背起書簍，轉身要走。
    “哎！”蘇春咬了咬嘴唇，在他身後輕喚一句：“我認得你，你叫何卿雲！”
    何卿雲一身白衣素袍，身影頓了一頓。
    何卿雲，自幼便被拋棄在了孤山腳下。書塾的先生偶然經過，可憐他無父無母，命運多舛。先生搖搖頭，長歎一聲，把小小的嬰兒抱回了書塾裏。
    這是何卿雲在韻城渡過的第十五個春秋。他今年十五歲了，那個青稚的女孩兒還在他身後不知好歹地叫喚著：
    “喂，我認得你喔。何卿雲！”
    何卿雲悶頭走，沒有理會她。
    蘇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皎白的牙齒來。她跟在他身後，追著他腳步走。
    “何卿雲，你大清早地溜進蓮池來畫畫。被傅縣令發現了，可是要受罰的哦。”
    “……”
    “何卿雲，天色還沒有亮你就跑過來畫畫，小心傷眼睛喔！”
    “……”
    “喂，何卿雲。”蘇春跟在他身後，不依不饒：“你這麼喜歡畫畫，但你知道不知道，你剛才的那副畫，畫漏了一樣東西。”
    何卿雲怔住了，他皺著眉頭轉過身來：“什麼東西？”
    蘇春笑得得意洋洋：“你忘了把我畫進去啦。我明明就在池子邊上洗衣服，為什麼畫上沒有我的身影呢？”
    何卿雲皺眉想了想：好像也對？
    蘇春笑彎了眼，再接再厲：“那你下次畫畫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把我畫上去！”
    何卿雲低了低頭，走了。
    蘇春有點懊惱。小姑娘追在他身後，滿眼期期盼盼：
    “下一次你把我畫進去吧，好不好？要記得啊，下一次我還在這兒洗衣服，你還在這兒畫畫……喂！何卿雲！”
    何卿雲埋著腦袋走進了書塾裏，書塾的大門輕聲一閉。
    最後的視線裏，紮著兩個小髻的姑娘，歪著腦袋，雙手叉腰，一雙杏眼裏光芒閃爍。
    “一定不能反悔啊。”蘇春朗聲一笑，“何卿雲，我等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