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半生囫圇戲  廿陸、浩蕩泯然,但求靜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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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城別居,秦裕很少這麼寂靜。聲音都碎在夜裏,屋子外麵的樹葉開始掉,人也倦了,世相蒼茫。後來幾日大雪飄如扯棉,這才方停,銀裝素裹,一彎霽月冷光傾灑如銀。
    秦裕坐在帳內擦拭風隱,風隱飲血多年,其上冷光比起天上明月更勝,已是秦裕每每搽過劍身,越發透出從心底引出的薄涼。不濁河上那株梅樹一般的。
    年年芳信負紅梅,江畔垂垂又欲開。
    也是趁著月色,突襲的虎狼將士殺大昱一個雞飛狗跳,慌亂不堪。
    自從那一役關月津被俘,秦裕與安鬱就再未相見,相識輾轉六年,從梅樹下猶如天人的一眼,到嬉笑打罵的同行;從大昱皇宮兩人同塌而眠,到一句你可願意嫁我;從近乎絕望訣別裏的一夜纏綿,到黃連入口淚如雨下的劍沒血肉;從苦求,到舍棄;從相戀;到廝殺……
    敗相已漏,敗局已定。
    北風呼嘯,長風撕雲,月朗星稀。
    秦裕從風裏聽到,月光下看到,肅殺的空氣裏感受到。秦裕知道這是他身為大昱皇帝的最後一戰,他一開始就發現遠處那明黃龍攆上的人,深情泰然,八風不動。
    秦裕看見,卻裝作沒看見。
    安鬱側目幾次,卻又別過頭,眼不見心不煩。是生是死,皆由天命。
    安湘在他身側,看他不幹脆的樣子,想歎息,卻不知道歎息些什麼。手裏佯做拿著弓箭,無的放矢,全然無心戰局。
    局勢變化,秦裕被幾人近身,一柄風隱劍每每刺出都是血濺三尺,可是身邊要殺的人似是無窮近的,此起彼伏。
    說時遲,那時快,四人圍擊,秦裕勇武,卻也不能目見身後,那人刀起刀落,近乎瞬間。
    安鬱觀戰,一眼搭過去,可巧看見那人舉刀劈下,霎時臉色驟變,白的像遠山未曾被鐵騎踐踏的白雪,安鬱強撲抓住安湘的衣襟,他至今不知道那聲嘶吼是怎麼從心底滋長,破喉而出:“殺了他!”
    安湘也是反應的極快,那個‘他’就是舉刀的越國將士,殺了要殺秦裕的人。安湘大腦知道的清楚,所以安湘沒有動……
    秦裕被擊殺,至少是結尾的一種。
    長刀在安鬱眼下劈如馥光的骨血!
    安鬱甚至聽見耳畔回想起血肉撕開的聲響,離這麼遠,怎麼聽見的!
    一寸,一寸……
    朔風哀哀……
    銀芒刺目……
    亂羽橫飛……
    月落東升……
    塵埃落定……
    噗通一聲,秦裕倒地的聲音像是在安鬱麵前轟然倒塌一座山一樣震撼!!
    !!!!!!
    寂然……
    白沉水坐在庭院裏賞梅花,心頭一涼,長噓幾口氣,卻咳嗽的直不起腰,灑韻放下手裏的梅花撲過去給他順氣。
    秦瑞立在書案,手裏提著蘸著朱砂的毛筆,想畫滿園梅花,捎帶將樹下的白沉水入畫,卻不知為何遍體生寒,朱砂蘸滿,滴落在一副半成的畫上,秦瑞心神不寧,呆立著,聽見白沉水的咳嗽,也顧不上被一滴鮮紅毀掉的畫,出去照看白沉水如何。
    ……
    越國勝了。
    安鬱低聲呢喃,越國勝了,撲坐的樣子狼狽的像個敗者!
    安湘當即接管號令三軍:“秦裕已死!大軍何不受降!”
    群龍無首,兵敗如山倒!
    萬象頹然!!
    一年後……
    天下太平,盛象初現。
    今年又是下了好幾場瑞雪,那句瑞雪兆豐年,天昭國姓安原本就是安鬱放出去蠱惑人心的,到了今日卻有幾分可信了。
    安鬱退位,越國遷都至蘇陽,白沉水執意要時任帝位的安湘昭告天下說梅璋病逝,他說要和不該想的斷幹淨,梅繁卻笑了幾聲說:“什麼是不該想的。”
    那夜,梅繁夜訪安湘,叫安湘命史官寫以君臣之禮合葬太宗安珀玉與兩朝元老梅璋。
    安湘不置可否,問了句:“那你呢?”
    梅繁唇角勾笑:“我是祁國皇後!你說我該同誰合葬!“
    其實,梅璋占了君臣之位,後位是空的。
    梅繁說:“空就空吧,他心裏本來就沒有皇後,我就是想去叫璋兒糾纏他!”
    白沉水確實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當年關月津說戒了七情內傷,他能活不到十年,白沉水不能拋卻,到今日活了五年,自知時日無多。
    時日無多,南悅卻日日往他院子裏跑,南悅眼角原本是沒有那粒朱砂的,今日既然不能自持白雪亂,幹脆讓關月津給他點了那粒朱砂。那粒朱砂也原本不是他的,是安珀玉的。
    一粒朱砂就能掩飾一個身份,隻能說白沉水執念太深。
    白沉水還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梅盈愛的人是他。梅繁知道,秦瑞知道,也都不說。倒是秦瑞在白沉水園子裏住的愜意自在,無憂勿擾,幾個老人互嘲相依為伴,梅繁幹脆也不回浣世閣了。
    小輩們經常來此拜見,安鬱,安湘,關月津,南悅……古華也經常來見灑韻,隻是灑韻躲著。
    趁著轉晴,安鬱特來拜見,與白沉水敘談幾句,就被秦瑞叫的他經常作畫的屋子裏。要知道一代才人的秦瑞,他一生畫作多是晚年而做,雖說時至國破家亡,可他卻喜歡畫那些生機盎然的來。
    安鬱跟隨進屋,那案上放的一副畫正是白沉水賞梅的樣子,說是上一年的那副被自己無意毀了,今年重作之。
    安鬱早就學會如何在秦瑞麵前不拘謹,侃侃而談,恭敬有禮。
    閑聊到一半,秦瑞問:“你今日可去見過裕兒。”裕兒,秦裕的裕。
    安鬱倒也神色不變,說:“未曾,一會兒去糧兼家裏討壺好酒再去。”
    秦瑞麵上和藹:“你也不必太自責,他也有錯。”
    安鬱輕笑,像是笑出一個和煦的春光明媚:“我自是怨著他呢。”看看時間,恭敬行禮:“我先去了,他不留我下夜的,晚了不好回來了。”
    到了糧兼家,南阮知道是來要酒的,兀自取了糧兼的新釀,安鬱道謝,不理會被奪愛的糧兼的苦大仇深。
    早澈湖外,遙遙遠山下,那處院落本是白沉水的舊院。
    世人也都知道大昱皇帝秦裕並未被那刀去了性命,而是在關月津與浣世閣暗香公子聯手醫治下起死回生。
    ……就被軟禁在此!
    安鬱攜酒,日日來往,風雨無阻……
    叩門後,來開門小婢連臉都沒見就嚷道:“王爺稍等,奴婢這就開門。”
    安鬱見怪不怪,誰讓此處隻有自己這個時間來。
    從秦裕受傷轉醒,就再未正眼看過安鬱,安鬱進門,秦裕正學白沉水依著搖椅在庭院賞花,白沉水愛梅,他住過的地方都有幾株。
    聽見動靜秦裕分明知道是誰,卻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安鬱本就循著身影望過來。四目相交,隻覺得又是說不出的繾綣。
    安鬱揚揚酒壺:“糧兼的新釀。”
    秦裕卻轉頭。
    安鬱將酒遞給婢女,讓她們去熱,還讓人端了爐子出來放在梅樹邊上,那棵梅樹嶙峋怪姿,安鬱近些日子總喜歡坐在它的枝幹上,坐定,伸手烤火。一路過來,凍都凍死了。
    不管秦裕聽沒聽,安鬱都自顧自的說:“朱步青又得了一個女兒,他兒子朱琦是月津給取的名字,他說不好聽,女兒這個讓你我取,再生了找悅兒……”
    婢女端上酒,秦裕嘬一口:“叫他先找南悅吧。”
    安鬱一楞,說:“好,不過,他此舉也是想和你和好,畢竟當年你兩人交情不淺,磕磨後他也是想複原的,你隨意翻書取一個給他,算是給兩人一個台階可好……”
    手裏的酒一飲而盡:“朱……女孩?叫香綺?……雨綾?……”略微沉默:“想不起,你來想一個,掛我名給他說吧……”
    其實如果秦裕不想,安鬱就是有這個打算的,他取名,掛在秦裕頭上。平日,秦裕從不同他多說幾句話的,今日這番,夠以前三五日的數了,安鬱自然什麼都應他。
    “我哥想立儲位給南悅,可是找不到名目,月津那廝被慣的小性子越發厲害。”
    秦裕答話:“起些日子月津來看我,說是安湘病了,他在跟前忍不住噓寒問暖,那樣掉身份,又要讓安湘得意,他就逃到我這裏了。”
    “那時是不是安湘封他宰相的第三日?然後月津丟了半月,我說那半個月你怎麼不見我,原來是金屋藏嬌!”安鬱口氣裏的怪罪成了七分打趣。
    “這屋子算金屋?”周圍畫棟雕梁,都是安鬱替他翻修的,算的上是豪居,卻不是金屋。
    安鬱沒想他會不正經的回答,不由得輕笑出聲。
    起身,挨到他跟前,蹲下,故作乖順,秦裕吃錯藥一樣給麵子,將手覆上他的後腦勺。
    安鬱閉目,順著就將腦袋倚在他腿上,腦袋抵在他腰窩,手臂半環他的腰,秦裕依舊將手放在他腦袋上。
    安鬱睜開眼,竟有一個饜足的笑容露出,看梅花樹良久,道:“梅花落了……”
    白色的,飄飄灑灑。
    秦裕笑了:“是下雪了。”
    確實是雪,不大,而且落的很慢,安鬱說:“今日極為開懷。”
    秦裕輕輕嗯一聲。
    “回去雪路濕滑,我留宿如何?”
    秦裕又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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