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連名字也不可以？”葉長恨不甘心。
    那人頓了一下，繼而道：“一旦告訴了你，你我之間便有了牽扯，是如是因，百年後，千年後，抑或不久之後，便會收如是果，而這樣對你一介凡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說完，他遲疑了一下又問道：“你，為何如此執著？”
    葉長恨並未因他的身份而感到懼怕，雖然他一時難以接受，但麵前坐著的這個人卻讓他莫名信任，也許是他說出來時的坦然，抑或是是自己想象中他便不是屬於塵世的吧？葉長恨在書上看過不少神話傳說，譬如天地初生，帝女以身化道，而生萬物，但這些上古時期口耳相傳留下來的傳說並沒有什麼可信性，葉長恨相信天地之間除了凡人一定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生靈，但他卻從不知道除了人間界之外竟還有六界眾生。到底是讀書人，葉長恨很快就讓自己接受了這個現實，對那人也愈發好奇起來。
    “執著？”葉長恨無意識的反問一句，隨即有些赧然，“我也不知道，自從在雪地裏看到你的身影時，我就想這個人肯定有著一張風華絕代的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但就是有這種認知，就仿佛•••就仿佛••”葉長恨低低歎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那人低低笑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明顯流露出自己的情緒，在葉長恨與他說過的為數不多的話語中，他的聲調就一直平淡無波，沒有驚訝沒有好奇，也沒有欣喜難過，隻是一種冷冰冰的語調，但此刻聽了葉長恨的回答，他竟然笑了起來。
    這笑聲就像是從千裏冰原上吹來的一股寒風，冰涼卻不刺骨，讓葉長恨覺得像極了一種酒的味道，醇而冽，清而瑩。
    “你笑什麼？”
    “風華絕代？還從沒有人這麼形容過我。”
    葉長恨有了一絲興趣，“那他們都怎麼形容你？”葉長恨想到他既不是凡人，那他身邊的朋友也肯定不是凡人，想到這，葉長恨心裏不禁升起一些喜意，自己是不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凡人？
    葉長恨雖然不知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他確定，他一定不是尋常人物。
    那人的聲音又恢複到之前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但相較之前，卻少了幾分疏離，“你覺得呢？”
    “風華絕代。”
    “不是。”
    “那是什麼？”
    “除了風華絕代，你就不會其他的詞了？”
    葉長恨嗤了一聲，“我隻是一介凡人，猜不到那些各路神仙們是怎麼形容你的。”
    那人似乎又笑了一聲，他今天的興致看起來很好，和葉長恨聊了這麼多，“我不是神仙。”
    “而且，神和仙是根本不同的，這世上有仙，但神祗•••卻不一定有，就算有•••也不過那麼兩三個而已。”
    “帝女化道，那她是神還是仙？”其實葉長恨很想問他是什麼，但他也知道，他一定不會回答，所以也就不問，暗自在心裏猜測，但他看過的仙鬼誌異裏，根本沒有哪一個與他有相似之處。
    “她•••帝女乃是天地所生，萬物之靈，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她便是那兩三個神祗之一吧。”
    葉長恨點點頭，注意到他們隻顧著說話，他已經放下了手裏的杯子，遂問道：“怎麼不再喝了？忘歡味道不好？”
    “不是，它會令人想起一些人。”
    “那你會想起誰？”葉長恨饒有趣味。
    那人沉默了半天沒有回答，葉長恨暗自無奈，他之前已經問過一次了，他明顯不願回答，這也許涉及到了他的隱私吧，畢竟他連名字都不願告訴自己，更何況這種事情，葉長恨歉意的笑笑，道：“我隻是隨便一問，你不要介意。”
    “我之前也見過不少凡人，他們知道我不是凡人後，大都驚恐無狀，而你，卻一點都不驚訝或害怕？而且，我隻是這麼一說，你便相信了？這等事，在凡人眼裏，是難以接受的吧。”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窗子縫隙裏還透過一絲冷風，燭光搖曳不停，而坐在他麵前的這個黑袍人，像是全身都隱匿在了夜色中，葉長恨看不到他的臉，但燭影搖晃，風聲獵獵，他忽然就感到毛骨悚然，他是的的確確的凡人，雖然此番能接受坐在他麵前的非他族類，但——
    “一開始沒覺得，此番聽你一說，我倒真的害怕起來了。”
    那人沒料到竟會是如此回答，顯然愣了一下，而後聲音便冷了下來，“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辭。”說完起身就走。
    葉長恨：“•••••”
    “哎•••夜這麼深了，你要去哪裏？”葉長恨覺得莫名其妙，他隻是說實話而已，不知怎麼就惹到了那人。明明前一刻還相談甚歡，誰知下一刻就翻臉走人。
    葉長恨哭笑不得，“我若真的是懼你畏你，又豈會多說這些？”
    那人聽見了，步子卻沒有停，隻道：“我本不該和凡人扯上關係的，這樣也好，你最好就當從未遇見我。”
    聞言，葉長恨再好的涵養也不由生怒，“你這人——”
    “我不是人。”
    葉長恨被他堵了一句，瞬間便忘了之前想說的話了，不是人？雖然知道這句話是事實，但葉長恨還是止不住想笑，剛剛的不快也煙消雲散。
    那人仍舊向外走，葉長恨也起身跟上，到了門口處，葉長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從未把自己當做朋友，而自己又何必如此留他？但是，葉長恨一想到這次一別，他餘生也許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心裏就莫名難受，淡淡的苦澀•••
    “謝謝你的酒，但你我相交有違天道——”
    葉長恨沒有讓他說完，“那又如何？”
    “你也許會因我而死，或者我因你灰飛煙滅。”
    有時候，你不知道誰是你的劫，當你不知不覺遇上那人後，便會發現一切都晚了。
    有的劫數，任你如何也躲不掉。有的人，無論如何也會遇上。
    葉長恨沒有遲疑，直接問道：“你擔心我會害了你？”
    那人也很快回答，“不是。”
    “那你我相交一場又能如何？”葉長恨像著了魔一樣，有些咄咄逼人。
    “心念執著，意想住相。離想無念，不住於相••••你著相了。”
    “色相紅塵而已。譬如有人，一專為憶，一專為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遇見不見，二人相憶，二憶念深，如是乃至從生至生，同於形影，不相乖異。”這是葉長恨在書上看到的一段話，意思是，譬如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專門想念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專門忘記想念他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就算相逢，也不會相認，就算相見，也不會相識，隻有兩個人彼此思念，才會相互相認，隻有兩個人彼此思念的感情日益融合加深，才會生生世世如同形影一樣相伴，永遠不分開。
    葉長恨這話說的可謂是直白，但葉長恨對他的感情又不像是那種通俗的情愛，他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隻見過三次的陌生人，然而，無法否認的是，葉長恨對他有著難以言說的情。
    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注定著什麼。
    那人忽然轉過身來，風吹起他的鬥篷，那一刹那，葉長恨看見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這夜一般的黑、沉，仿佛能湮滅天地間的一切，但葉長恨又依稀從中看到了一絲流光••••
    “你不怕死？”
    “怕，”葉長恨坦然承認，“世間凡人，又有誰不怕死呢？就算是神祗仙人，也總會怕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吧？”
    那人沒有說話，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但是，我與你相交又不會荼毒蒼生為禍人間，隻不過是喝喝酒說說話的朋友，哪裏會違背天道？”
    那人低低歎了一聲，“你可知道，你為凡人，而我•••我們本是不該有任何交集的，但三年前，我為了一壺酒進了你的客棧，與你說了第一句話•••雖然你不曾知道我的模樣，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之於你，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但是，從我停下腳步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違背天道了。”
    “那你後悔了？”葉長恨想，若他說後悔，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執著起來了，這三年來自己就一直莫名其妙的•••對這個人•••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感情•••
    是冥冥注定的吧，不然葉長恨半生來清心寡淡，無欲無求，怎麼會突然就對一個人執著起來？執著於他的眉目，執著於他的名字，執著於他的來曆，執著於他的一切一切••••即使葉長恨知道，這樣毫無意義而且莫名其妙。
    兩人都沉默起來，耳邊隻剩下風聲，這注定是一些人的不眠之夜。
    有人正南柯夢好，有人正默然相對。
    “你是不是覺得三年前就不該停下來喝那兩口酒？”葉長恨又問道。
    葉長恨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卻覺得他應該是皺緊了眉頭，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不似之前果斷決絕，“若我後悔不也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