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鋒 第八十六章 絕穀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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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英姿倜儻,湛湛春水藍衫,無論是局勢險變,亦或是諸事壓身,蘇陵總一幅溫雅笑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永遠是清風朗月,煩惱盡消。
且蘭踏上石階,駐足問道:“公子在看什麼?”
“看佛像。”
“佛像有什麼好看的?”
“在神佛眼中,世上愚者多,智者少,我想看看神佛究竟有什麼智慧,能在這世間戰火中拯救萬物蒼生。”
且蘭抬頭,麵對那一尊尊殘破的佛像、敗落的金身:“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世上最終的神其實是自己,隻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所以我們還要做別人心中的神,不但要替自己選擇,也要替他們選擇,這便是九族王室的宿命。”
蘇陵道:“若說宿命,似乎總帶些無奈的滋味,殿下可曾想過,這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且蘭沉默了一瞬,忽而露出笑容:“公子之言,總能一語道破人心。的確,九夷族的安樂對我來說,也是最為寶貴的幸福。”
“最為寶貴之物,殿下可以為此付出多少?”
“公子能夠為昔國與王族付出多少?”
蘇陵微微抬眸,藍衣映月澄靜清澈,微笑仿若歎息:“所謂道破人心,不過是因我有著同樣的感受,此時此刻,相信很多人都希望以後的帝都,也能成為殿下心中認可的幸福。”
且蘭心思剔透,自然清楚蘇陵言下之意。帝都多年來後位虛懸,儲君無主,若說之前是私議猜測,那麼這次九公主事件之後,文武眾臣必將此事提上議程。
天下九族,紅顏萬千,沒有哪個女子比眼前的九夷女王更加適合王後之位。
且蘭轉頭迎上蘇陵溫潤的注視,月臨空,眸色清,明晃晃照上心頭,仿佛漓汶殿中一劍之光,挑破心間思意萬縷。
一人掌間江山如畫,一人眼底悲喜雲生。
且蘭一笑,輕輕搖頭:“公子之言且蘭明白,昨日軍師也曾與我商談此事。隻是公主新喪,此時並不適合上議婚嫁,帝都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蘇陵道:“正是因此,我們才想請殿下盡快入主中宮,蘇陵今日冒昧,便是想得到殿下一個明確的答複。”
且蘭前行數步,忽然間轉身,秀發飛揚,浮翾劍輕鳴入手:“久聽公子劍術聞名天下,卻始終無緣一見,公子願否用一套劍法,換我一個答案?”
蘇陵朗然而笑:“殿下有興,蘇陵敢不從命。”說話間隨風振袖,一抹星光綻現掌心。
凜冽秋水,照映月色天光。且蘭揚眉讚道:“好劍!”
蘇陵道:“劍名風尋,還請殿下賜教。”
且蘭道聲“得罪”,嬌軀一側,劍逐月華,雪光如鳳翾舞。蘇陵移步,袖中精芒電掣,化作風色光痕。
劍無殺意,卻是招招精妙。浮翾之光,若翔九天穿霄月,風尋之色,劍挽光華奪瓊星。
兩道身影開映明月,白衣飄逸翩飛,藍衫快意灑脫,劍嘯,光馳,一番淋漓盡致!
仿若電轉星飛,浮翾劍攻至第九十九招,蘇陵手中風尋亦守了九十九招,且蘭忽然催動真元,長劍一聲清鳴,氣衝光聚。蘇陵手底流星逐月,一笑相迎。
兩個人,兩柄劍,當空交擊,光芒四射!
飛旋的戰袍,如雪飄落,“嗆啷”輕響,且蘭飄然落地。
風尋劍早已消失無痕,蘇陵含笑立於月下。
月如水,衣如水,劍如水,人如水,仿佛從來不曾出手,九十九劍,劍劍禦敵在先。
且蘭星眸明亮,笑道:“隻守不攻,你不肯全力施為嗎?”
蘇陵微笑道:“最好的進攻便是防守。”
且蘭無奈一歎:“風尋之劍,名不虛傳,我在想若使出那三招絕式,能不能逼你搶攻?”
蘇陵眼中不無欣賞之色:“若真如此,為了得到殿下的答案,我也隻有盡力一試了。”
且蘭抬手微振,浮翾劍斂入鞘中,秋水明眸,一片浮光掠影:“其實你我都清楚,我可以助他布局對敵,也可以與你一同佐理軍政,但這些並不需要那個身份,至少,他不需要。所以我的答案就是,若有一日他真正需要一個王後、一個妻子,且蘭可以為王族付出一切。”
言罷轉身,白袍英姿,颯爽飄飛,隨著蘇陵感慨無聲的目光消失於月夜深處。
注視且蘭離去的身影,這樣的答案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蘇陵不由輕聲歎息,方要離開,忽聞前殿傳來嘯聲,聽出是主人召喚影奴,心下一驚,當即展動身形,趕往前殿。
子昊與歧師以簫音鬥法動用玄通巫術,他人哪怕近在咫尺亦無法察覺,直到清嘯聲起方知這邊出事。此時殿內殿外一片斷瓦狼藉,除了先一步趕到的影奴外,東帝早已離開,緊接著兩道人影匆匆掠至,卻是墨烆和商容。
兩人來到近前,同時望向重傷在地的歧師。商容低聲道:“主人下令出動冥衣樓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價尋找九公主,究竟出了何事?”
蘇陵目露詫色,蹙眉問道:“主人人呢?”
商容道:“獨自出寺去了。”
蘇陵微微一震,麵上隱現凝重,隨即彈指點了歧師睡穴,命令影奴:“帶下去嚴加看管。”回頭沉聲道,“主人此次怕是動了真怒,時間緊迫,速按吩咐行事吧,請公公傳信靳無餘,告訴他,立刻著手備戰。”
大非川。
五百裏驚峰險壑,自東而西橫貫山脈,三道深穀縱橫交錯,飛鳥走獸望而卻步。
千丈飛流、百裏絕穀,大非川之險,從未有哪支軍隊能夠越此天塹威脅楚都,但此時深穀之上卻有兩道特殊設計的浮橋,烈風騎之宿敵,宣王赤焰軍精銳仿如天降之兵,橫掃北域的玄武戰旗出現在楚國邊境。
“回稟王使,第三道浮橋至少還需三天方能完工……”迎麵瀑布飛珠濺玉,一陣陣水氣激得衣衫盡濕,跪在地上的將領話未說完,便被冷笑打斷:“三天?三天後你便是在這大非川建上十座浮橋又有何用?”說話間一道金鞭劈麵抽來,當先那名將領頓時皮開肉綻,臉上再多一條血痕。
站在三步之外一個身形修挑的黃衫男子聞聲回頭,蹙眉道:“王使何必與他們為難?現在便是殺了他們,赤焰軍也過不了這道峽穀。”
如光使金鞭入手:“浮橋不能按時完工,以致大軍滯留於此,殺之亦不為過,瑄離先生還是先想想自己怎麼交代吧。”
那名為瑄離之人重新轉回頭去,淡淡道:“我的事不勞王使操心。”
如光使冷哼一聲,突然間,一陣花香,一片錦光打斷兩人對話,花月使手搖折扇現身平崖之上:“呦!如光你今天火氣不小,何事如此著惱,可要我幫忙?”
如光使抬眼掃去:“事情擺在眼前,你不會自己看?”
花月使順著他目光瞟了對麵一眼:“嘖,瑄離先生號稱北域第一機關師,出征前曾對殿下立了軍令狀,確保赤焰軍十日內渡過大非川,如今看來怕是懸了。”
瑄離目視麵前飛流急下的瀑布,道:“這並非我的機關設計出了問題,兩日前那場暴雨,使大非川三穀山洪暴漲,修築工事事倍功半,此乃天算,非是人力所能扭轉。”
花月使笑道:“此事也非我所能管,我隻是來傳令,先生自己去向殿下解釋吧。”說著折扇一收,向後一讓,“王駕在前,先生和兩位將軍,請吧!”
裝飾華麗的金轎,身著華服的侍童,簾影重重是燦光灼目之色,赤衣煊烈是妖冶奪人之美。
宣王姬滄,北域之主,大非川萬餘精兵俯首見駕,軍容整肅,如光、花月二使與中軍將領分跪左右,唯有瑄離一人禮而不拜,獨立近側。
如光詳細稟報軍情,自始至終,負責工事的兩名將領匍匐在地,頭也不敢稍抬。微風陣陣,轎內傳出低魅惑人的聲音:“誤我大軍前進,你等該當何罪?”
二將顫聲道:“軍令之下,罪該萬死!”
“哼!”簾後似有目光透過珠玉金影有若實質般掃來,“既知該死,竟還在這兒礙眼!”
忽然間一道掌勁撲麵,不待眾人有所反應,兩名將領已橫飛出去,七竅流血,落地氣絕。
瞬時濃烈的殺氣,仿若咆哮嗜血的狂獸,令得近在咫尺的如光、花月都是一陣悚然。瑄離抬頭掠了兩具屍體一眼,道:“殿下若要盡快通過大非川,還請留下幾人以供驅使。”
金簾重光,姬滄妖狹的雙目一挑,森然道:“我赤焰軍中從來不留無用之人,你現在有何話說?”
瑄離道:“我對殿下來說永遠有用,所以縱然該死,亦非現在。”
眼前突然華光飄拂,姬滄已站在他麵前,四目相對,輕聲笑道:“北域第一機關師,宣國第一美男子,真要動手殺你,本王可是會心疼,你有恃無恐呢。”
水霧陽光之下,瑄離一雙眼睛仿若清溪琉璃,泠泠散發出流墨樣的微光:“楚有皇非,天下無人稱美,殿下此次得償所願,瑄離不過賤奴一名,若要賜死,何勞親自動手。”
“哦?”眾人之前,姬滄抬手便捏了他下巴,盯視那一泓流光變幻的墨泉,風中遊蕩金衣的紋路,便使那狹長細眸有了妖烈逼人的光芒,“你這話可叫人覺得,浮橋在你手中停工,是在故意阻礙我取下楚都。”
瑄離微笑道:“殿下誤會了,我已調派人手,設法阻斷上流瀑布水勢,恢複浮橋修築,但無論如何也需一點時間。所以我想請殿下傳令七城,在今天落日之前發動進攻,逼使皇非調兵增援方飛白,拖延他對帝都動手的時間。”
姬滄語聲忽然轉冷:“哼!你信不信皇非會將七城拱手送你,也不會錯失覆滅帝都的大好機會,令自己腹背受敵!”
近旁花月使建議道:“殿下,便讓楚國與帝都先鬥個你死我活,我們坐收漁人之利豈不更好?”
姬滄眸光驟閃:“我以八百裏後風舊土,按兵不動忍耐至今換來的布局,你以為可有可無嗎?皇非與我交戰多年,次次勝負難分,隻有明日那場葬禮,才是一舉擊敗烈風騎,令他沒可能翻身的千載良機,你們竟給我滯留於此,無法前行!”
當此盛怒,眾人噤聲不敢再言,瑄離微微蹙眉,再次看向那令大軍寸步難行、奔流橫跨的峽穀,忽而目光一凝,現出難以置信的詫色。
在他視線盡頭,隱約出現一葉扁舟,迎風逆水,徑自湍急洶湧的激流中徐徐而來。
一陣陣澹澹琴音,一絲絲飛白若雪。
舟上有人輕撥五弦,仿似高山流雪、冷峰冰濺,分明時已入夏,整片山穀卻生出凜徹天地的寒意。
蒼天之際流現異光,隨著那清冷琴音,大非川空山雪落,前方寬逾十丈,不斷衝擊峽穀的巨大瀑布水流漸緩,便有重重冰淩,奇跡般出現在寬闊的山崖之上。
小舟逆流前行,冰雪之意愈盛。
“好一個九玄絕音!”姬滄身畔忽有赤光疾閃,眸心一收,抬手擊節,“朝行露川兮,風雪長空,高山獨立兮,千裏雲崩,東之絕峰西流河,天地茫茫嘯歌狂……”
聲聲長嘯,泠泠飛弦,孤舟奇音,高崖狂歌。
千軍萬馬人人屏息,眼見雲天飛雪,懸崖之上整條瀑布逐漸封凍成晶瑩剔透的冰幕,山穀之水靜止,疊石嶙峋,化作一片冰川奇景。
絕天垂幕,冰刃之姿,在姬滄狹眸之中映開萬千鋒芒。長嘯聲止,華衣迎風振起,隻見他身形一閃,雙掌如焰,熾烈真氣竟是直擊那輕舟而去!
穀中琴音錚然飛揚,輕舟上一道人影淩空拔起。
衣飛,琴轉,雪濺,掌交!
爭天絕式,無倫之招,一股驚人的勁氣自二人中心衝出,爆射八方!
山穀轟然遽震,姬滄一擊而退,放聲狂笑,半空中赤袖飛轉,數道掌力擊出,伴著連串激雷般的巨響,四周石動山移,冰川崩裂,方才因琴音凝結而成的冰瀑竟被他以掌力擊潰,自穀口到峰頂出現一條丈餘寬的裂縫,墜落的斷冰填滿峽穀。
風雲晴,天日開,一道天然冰橋赫然淩駕深淵之上,冷光凜凜,刺目如盲。怒流絕穀皆成冰雪世界,麵前赤焰軍將士無不心馳神震,目瞪口呆。
赤雲金紋飄若雲落,姬滄踏足峰頂,細眸側首:“冥衣樓主。”
對麵山崖之上亦出現一人,素衣薄袖,憑風岸立,身姿清冷,瀟然出塵。
一副青玉麵具,遮擋了來人大半麵容,隻聽得他聲音流冰濺玉,泠然更勝琴音:“冥衣樓在此,先行恭賀宣王兵取楚都。”
姬滄霍然回身,直視對麵:“昔年平叛之恩,本王尚未言謝,今日再助我進兵楚國,樓主既已到此,何不駐足一敘?”
微風中,但見那人引袖低咳,淡聲回答:“玄功冰封,所持不過一個時辰,宣王莫若以軍機為要,至於你我,待宣王攻下楚都,自有相見之時。”言罷挑唇一笑,青衫飄逝,竟是就此消失在冰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