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鋒  第七十三章 楚都烈焰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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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帝七年六月己巳,清晨。
    樂瑤宮,鳳寰殿。
    萬盞金燈在黎明降臨之前將風平浪靜的極雲湖耀得泛若金海,雲台華殿接天闕,仿若遠離塵間的神祇,俯視著楚都上郢徹夜的輝煌。
    金燈燁燁,光玉爍目,一張夔鳳錯金祥雲榻映了燈火熠熠生輝,柔軟的銀狐白毯雲彩般延開四周,越發襯得榻上瓊光華美,那素衣清容的女子亦恍惚不似真人。
    九公主子嬈隻著一件流雲絲衣,斜靠紫貂柔錦,淡睨著眼前鋪展開來的大婚典服。
    深黑近墨的廣袖玄裳,以產自崑國天嶺的豔錦玄絲織就,端麗鋪陳,恍若九重天上飛流的夜色,每一縷光澤都有著星的燦爛,月的沉魅。衣襈硃緣飾以鸞紋,翡玉雙佩相和,真紅大帶如雲,章繡丹金淩霄千絲凰鳥,自雙襟兩側展翼而起,交入華佩霞綾,若有雲焰之光飛綴逶迤,入目生色,華勢無匹。
    一襲雍容尊貴奪眾目,襯此王女帝姬,映此神容天色,真真相得益彰。
    依雍朝典製,龍鳳玄服唯有帝後在祭天大典時方可穿戴,縱貴為公主亦不得擅越,如此禮裳已是逾製。子嬈單手撐了額頭,鳳眸淡映華光,似笑似歎,直到殿下司儀命婦再次叩首請公主服裳,她才抬手環目,一副雲袖慵然飄下,玉手指向近旁。
    侍女們不知其所,茫然相顧,子嬈指尖再點了點,一個命婦沿她手指看向旁邊以金盤玉匣裝飾的幾樣彩聘,遲疑問道:“公主可是……要這玉髓酒?”
    “是了。”子嬈欣然展顏。
    彩衣侍女上前捧了金盤,將酒取出,子嬈步下鳳榻,赤足邁過那厚軟的銀毯,柔絲長衣曳地生煙。
    眾目睽睽下,她伸手取了酒壺,一線美酒傾入紅唇,幽冽芬芳,頰染胭脂落梅香,勝似紅妝。
    一壺酒盡。
    眼見九公主慵媚抬手,絲衣如水滑落腰畔,一肩柔光瀲澈的青絲隨之傾下,勾勒出曼妙玲瓏的身段,滿殿燦華金光都似暗了下去,暗到無聲,唯餘一抹幽豔背影,攝去人聲息神魂。
    “少原君府有此美酒,皇非若不風流,便是暴殄天珍。”子嬈流眸輕笑,魅然喟歎。
    輕輕伸手,一眾命婦侍女方才驚醒,急忙趨前,或站或跪,替九公主奉衣服裳。
    子嬈任她們忙碌,丹唇含笑。待到妝成,側眸回顧,落地大鏡粲然生輝,映出女子綽約的姿容。
    每個人心中都生出感慨。
    便是這般傾國絕色,方配得起少原君天縱英姿,便是這般仙容玉貌,方稱得上帝女風華,睥睨無雙。
    廣殿無風,深若永夜,唯一片燈焰焚金燃玉,隔著帷幔千副,影影綽綽照亮空曠寂靜的極雲殿。
    “主人,可以了。”離司低頭後退,換作玄龍常服的子昊淡淡轉身,玉案上放著雲紋銷金行墨龍王旨平鋪開來,淺玉色織成的底子空白一片。
    子昊獨立案前,麵容在那光亮深處顯得十分靜暗,看不透往昔深澈的眸中究竟有著怎樣的神情,片刻之後,徐徐提筆濡墨。
    純豔的流金朱砂,在雪白的雲毫筆尖上浸開一縷丹紅色澤,執筆之手削瘦而蒼白。
    離司見慣這隻手翻覆風雲的力量,看似修弱的指下,隻要輕輕一拂,便是一城貴庶、一族生靈、一國諸侯乃至四海天下的悲喜。
    一怒萬骨枯,一笑天地清。
    然而此時,離司卻從那清絕的側影中感到一絲遲疑。這是近十年來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哪怕是昔日下令墨烆趕赴宣國,病榻上的少年留給人的亦隻是淡漠的平靜,猶疑這種情緒,離司曾以為永遠不會在主人身上出現。
    但這一切也不過刹那,筆鋒觸落金絹,依然是峻峭飄逸,傲骨天成,那清勁拔銳之氣仿若多年前他在雪地臨帖的筆致,渾然有別於登基以來鋒芒盡斂的深沉。子昊放了筆,輕輕將袖一揚,將這王旨交於離司,淡淡道:“用印吧。”轉身向外走去。
    離司跪地接在手中,看向那旨意時,目光不由一震。
    重疊燈火,投落幕帷深影,幽幽跳動不休,仿若在下一刻便要炙烈燃燒起來,在那鮮紅與燦金的交錯之中,因那轉折提筆透出的絕然。
    短短兩行禦筆親書,冊立公主子嬈為王族之主,於東帝大行之後繼承帝位。
    天邊響起遙遙鍾鼓,傳徹楚都四方。
    八百年雍朝江山傳承,封印在如血的朱砂之後,染作九天鳳鳴展翼的煌烈。
    沒有金徽玉飾,沒有華緞豔錦,沒有儀從萬乘築鸞宮,沒有千裏王川冊天嬌。四十三字朱紅丹書,一道肅簡的王旨,便是襄帝王女九公主下嫁少原君,全部的妝奩。
    子嬈輕輕一笑,展袖移步。
    命婦跪請九公主落座,呈鳳冠、博鬢、步搖、十二鸞鈿,並各色釵翠金墜,為梳望鳳雲髻。九公主隻是淡淡一瞥,不置可否,兩側侍女不敢擅作主張,斂襟靜候示下。
    通明華燈層層璀璨,一路照亮宮門九重,深殿恢弘。
    階下宮人忽然不約而同俯身行禮,絳衣朱裙深深淺淺盛放滿殿,恍如漸芳台上桃紅春色,美勝瑤華。
    鏡中燈輝雲生,一人自那芳菲萬丈的紅塵徐徐而來,玄衣上的龍紋仿似天闕浮嵐,映她笑眸如煙,柔顏若水。
    他的身影在她嫵媚的凝視中漸漸清晰,袖畔藥香微苦的氣息浮盈飄杳,如在雲端。子嬈微微地笑,聽他輕輕揮袖,淡聲吩咐:“你們暫且退下。”
    四周裙裾曳地之聲窸窣,低眉斂首的女子退至殿外,躬身等候,不敢抬頭,皆因那清雅絕塵的聲音怦然心跳。
    子昊迎上鏡裏幽柔的目光,輕聲歎息:“原來子嬈是這麼美,二十餘年,朕竟從來不知。”
    子嬈疊指端坐如儀,烏發鳳衣重重鋪展,霞染星眸:“後悔了嗎?”
    子昊無聲一笑,修削的身形在銀龍玄服映襯之下顯得雍容而冷然,這一刻溫柔平靜的東帝,仿若淵夜深海千裏無波,再豔麗的光與色折入深邃的海麵,也都沉澱得一絲無餘。
    鏡中淡影成雙,秋水神骨,風雪清華,朦朧裏相交相映,恍似重疊。
    眼底裏明淨的凝注,眉梢上清醒的纏綿。
    “朕記得還欠你一樣東西。”
    他伸手撫上她散覆肩頭的發,妖嬈青絲,越發襯得那雙幽澈鳳眸深若寒潭。子嬈柔柔道:“欠得太久,連本加利一並算下,可就還不起了。”
    子昊淡笑道:“隻要不再欠,朕總是還得起的。”
    子嬈微微抬睫,一縷笑意悠悠洇開唇畔:“今晚離司和十娘將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隨我進入君府,烈風騎要同時控製楚宮、赫連侯府和質子府,造兵場中密牢必有鬆懈,若能趁機將宿英救出,我們便等於得到了一本活的《冶子秘錄》,離司應該已將計劃詳細稟報給你了。”
    燈下子昊麵若止水:“子嬈已是王族之主,今後任何事情皆可直接下令,不必再讓他們特地請示朕。”
    子嬈手指向內一收,丹豔的指尖陷入重衣深處。隔著那一方明鏡虛幻乾坤,她靜靜看著佇立背後一身清漠的人影,良久挑開笑顏,一字字說道:“王兄,你欠我一場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燭夜,以後,可別忘了還我。”
    子昊有瞬間的沉默,而後依稀一歎,輕輕挽起她的發絲:“好,朕記得。”
    發間清灩的幽香瀲瀲悱惻,千絲萬縷,是她美好如玉的流年,花落芬芳姣豔的情懷。
    柔長雲絲滑過玉梳,落在朱凰華服玄魅的底色之上,溫涼與繾綣留戀於他的指尖,一支血玉發簪雕琢精美,鳳翔雲鬢,綰作萬千風華。
    翡玉冰澈,晶瑩似血,一雕一琢,莫非前緣。
    朝陽升起,將整座大殿籠罩在煌煌金輝之中。九公主鑾輿升駕,逆光下子嬈緩步而去,踏過瓊階玉道,鳳衣雲裳飄展的裙擺隨著霞帶輕煙繚繞飛散,似被光華暈染,步入天光之際,祥雲之端,那一幅極美的畫麵,無盡,而多情。
    是夜,上郢城金燦滿天,燈火成林。
    少原君與九公主登上呈曜門時,焰火正盛。
    子嬈站在這楚都最高之處看著身旁已經成為她夫君的男子,他絳紅色飛繡赤雲金羽朱雀神鳥的華服在星月與火焰的照耀下異常奪目,寬大的袖袍張揚放肆,令人想起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姿,他的光芒與驕傲。
    城外是追隨他的精兵猛將,城內是擁護他的大楚子民。
    八方城門、深街永巷、禁宮重殿,望台高闕……一股股暗流洶湧,在這漫天華焰之下,無聲無息澎湃。
    今夜之後,楚國將不再是如今的楚國,天下將不再是如今的天下,曾經的九公主亦將不複存在,冠以少原君夫人的名號,人世至高無上的尊榮與權力,她與他,必定在這亂世風雲中攜手與共,麵對屬於他們的戰火烽煙、盛世繁華。
    子嬈唇邊掠開一絲笑痕,平靜若深夜漣漪,刹那生姿。皇非便在此時轉頭,看向她,“子嬈在想什麼?”
    子嬈臨風側顏,雲袖之上烈烈火凰淩空飄舉,有著華色衝天的美豔,“我在等著看比這焰火更加壯觀的場麵,未知何時上演,何處開場?”
    皇非劍眉飛挑,優雅伸手相邀:“此話正是時候,吉時已至,夫人可願與本君共登雲台,賞此煙華盛景?”
    子嬈目中異彩閃過,此時戌時剛至,楚王車駕已然回宮,高台烽火,將燃其夜,宮掖之變,將在眉睫。
    輕輕揚唇,抬手相握,隨他行往呈曜門高達丈餘的望台。
    皇非華烈的衣擺迎風拂過直聳而上的台階,隨著他從容的步伐,漸行漸高,“子嬈可喜歡登高望遠?”他突然問道。
    子嬈道:“我初次約你相見,便是在驚雲山巔。”
    登臨絕頂,淩雲踏霧,看天地之無垠,睨萬物於足下。
    皇非掌心收攏,微笑時薄銳的唇鋒自成一彎高傲的弧度,與他挺直的鼻梁、鋒亮的眼神相配,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他淩人的盛氣,“子嬈,無需太久,我會帶你重登驚雲天峰,盡覽九域萬裏山河,那時你必以少原君夫人為榮。”
    他踏上最後一級石階,擁了子嬈轉向東北方殿宇起伏的宮闕:“今夜我水軍精銳已繞道溈江,潛入雲間,控製符離,三十裏外便是宣國國境。從今日起我要你與我一同,看你的夫君如何收掌七城,攻入宣國,我要你親手替我更換宣都徽識,將烈風騎的戰旗插上宣國大地。”
    子嬈目光隨他指尖越過大楚國都的上空,劃出一道威淩的鋒芒,他懷內強勢的男兒氣息有著驕陽般炫人的華麗,夜光下她輕輕細起眉目,妖嬈笑意流瀲風華:“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夫君果不令人失望。”
    皇非聲音在光焰閃映下顯得溫柔而冰冷:“姬滄敢在我眼底傷你,此次我必讓他好看。不止是他,”他愛憐地環住懷中女子,“子嬈以後莫要再做傻事,一切有為夫在,歧師必不敢再刻意作梗,處處為難。”
    子嬈心頭一跳,側眸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曼聲輕問:“攘外必先安內,今夜楚都想必有不少精彩的節目,未知夫君安排在何處?”
    她眼梢奪人的媚肆挑破萬千機鋒,皇非眼中笑意漸盛,眼前這女子,知他一切心機權謀,懂他所有鴻圖遠誌,卻敢與他並肩站在這殺伐之巔,笑瞰天下風雲如無物。
    她的美貌她的豔,她的肆意她的冷,笑入耳,恍如戰場之上縱橫千裏的殺戮一般馳騁快意,發入手,恍如廟堂之上指掌乾坤的叱吒一般令人陶醉。
    恍如驚雲山巔,九域四海展現眼前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炙烈的追求。
    三千美色如流水,姹紫嫣紅看遍,這個叫做子嬈的女人,將是他生命中絕豔的色彩,同他的劍、他的名、他的傳奇一起,銘刻永存。
    他輕描淡寫地在她耳邊笑道:“英煌宮,衡元殿,赫連侯府,此中無處不精彩,本君必不讓夫人失望就是。”
    衡元殿三字一出,子嬈心間一凜,笑意凝在唇畔。一個隱約的念頭倏閃而過,仿若驚電馳裂夜空,狂風驟雨隨之隱動。
    這一刻他擁她在懷,賞此漫天烽火、煙華萬丈,處心積慮的赫連侯府被他輕鬆玩弄於指掌,衡元殿張開天羅地網,等待著對手的到來,楚國命運懸於一念,北域大地扼於掌中……
    這一切再次證明了烈風騎奇兵詭道的超凡實力,子嬈亦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大楚少原君的可怕。
    城頭疾風飛卷,揚起兩人玄衣赤袂,雙雙激蕩不休。
    皇非溫柔執了子嬈的手,將火把送入矗立於高台之端巨大的九雀神鳥雲雷紋盤螭銅鼎。
    一道烈焰衝天而起,半空血色如花,終於照亮了宮闕千重、雲樓鳳閣……
    禦苑上陽宮。
    中宮儀仗肅靜,一架硃輪紫絡飾重羽八鑾翟車停至殿前。
    兩名侍女趨前掀起丹鳳金帷,車中伸出一隻柔軟的手,腕上玉環叮咚,仿若仙樂盈耳,一雙金鸞纏枝步搖垂落淡淡麗影,楚王後扶了侍女步下車來。
    一天流輝,月滿金闕。
    楚王後抬頭看向這月色下秀美堂皇的宮殿,似乎低聲歎了口氣,輕輕舉步往殿內走去。
    “王嫂!”含夕公主剛剛回宮,衣服還未換下,聽得侍女稟報轉身向外迎來,彩衣明豔在花香麗影中翩飄若舞,帶來清脆的笑聲,“王嫂你怎麼來了?也不叫人提前說一聲,我好早些回來陪你。”
    楚王後已有八個多月身孕,因臨產在即,今晚並未出席少原君與九公主的大婚典禮,此時微笑看含夕一陣風似的來到身前,姿容端雅,溫柔底處有著與少原君如出一轍的高貴。
    “在宮中悶得慌,便來看看你回來了沒有。”楚王後抬手示意侍女們留在殿外,除她的貼身侍女攏月外,以召玉為首的八名朱衣女子躬身後退,隱入了花團錦簇琉璃影中。
    含夕牽了楚王後的手,撒嬌道:“皇非娶了子嬈姐姐這大美人,都沒時間理我了。子昊哥哥主持完大婚典禮,就先回了樂瑤宮,他身子才剛好些,我也不敢擾他休息,便也隨王兄回宮來了,王嫂來得可是正好。”入殿後,她擺手遣退侍女,依在楚王後身邊悄聲問道,“王嫂,你記不記得皇非上次說過的事,王兄他答應了嗎?”
    楚王後微笑道:“放心好了,你嫁入帝都乃是一樁良緣美事,皇非既然有此提議,大王又怎會反對。”
    “真的?”含夕眼中閃過驚喜,眸光跳動拂視於她,又帶三分嬌羞,“王嫂,你先前也見過東帝,你說他……嗯……他好不好?”
    楚王後道:“好與不好,我如何說了算?你日日將他掛在嘴邊,怎麼自己竟不知道?”
    含夕俏臉一紅,頓足道:“王嫂你取笑我!”轉而又抿唇淺笑,輕輕低頭,“他對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他,他總會教給我一些好玩的東西,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他還告訴過我,帝都有天下各國進貢的珍禽靈獸,還有人間罕見的奇花異草,他說如果我喜歡的話,便帶我一起去玩。王嫂,到時候你和王兄也去好不好?他一定會答應的,你沒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特別溫柔……”
    這一番兒女思懷,情愫滿心,楚王後目視含夕嬌喜的笑容,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她,柔聲道:“含夕……”話音未落,忽聞一陣巨大的響聲傳來,震得上陽宮殿宇顫晃,晶燈搖曳。
    含夕吃驚回頭,但見殿外天空被一片血紅淹沒,英煌宮方向隱有火光衝天而起。
    “發生了什麼事?”含夕方要出殿去看,卻被楚王後攥住手腕:“含夕!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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