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弈局 第四十八章 無名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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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駛去,車廂中不斷傳出陣陣笑語,女子柔聲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見車內是怎樣的輕鬆,怎樣的溫暖。微風吹得輕衣飛揚,十娘忍唇角含笑,轉頭和聶七對望一眼,聶七騰出一隻手來環住她肩膀,這一刻,一雙情人,心裏眼底都是柔和。
靠著聶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輕聲道:“你說,主人身上的毒到底怎樣了?鳳主也真是奇怪,怎麼一句不問,倒像沒事人似的。”
聶七道:“主人心裏定了的事,問不問有什麼區別嗎?”
十娘道:“自是有區別,你忘了,咱們先前都以為主人不會去見歧師,現在鳳主不也勸他進了宅子,見了大夫?”
聶七笑道:“既然進都進了,見都見了,你什麼時候又見過主人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細想,便也笑了,是啊,隻要是主人想做的事,哪裏還有不成的,隻要主人肯做,哪裏有什麼人能難得住?聽剛才那宅子裏的動靜,怕不是有人吃足了虧敢怒不敢言,窩了一肚子火,卻拿石桌來泄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豔豔,看得聶七一瞬失神。
如許黃昏,如許晚風,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處,車中兩人不說不管,車前兩人放馬向前,這一日有人相伴,這一刻並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陰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兒,何必計較太多?
離了野嶺荒村,穿過一方普通的小鎮,街道上人聲往來,熱熱鬧鬧的叫賣,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討價還價,有人腳步匆匆,多數人臉上掛著笑意,溫暖而真實。在足夠強大的楚國護佑之下,戰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如此安寧,紅塵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反正沒什麼急事,聶七和十娘特意放緩馬速,私心裏都想著車中兩人能多享受一下這樣的閑暇。便在這時,長街前端突然傳來一陣疾風般的馬蹄聲。
這種小城鎮,街道並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寬闊,兩麵擺了不少買賣的攤子,容一輛馬車駛過已經有些勉強。十餘騎快馬瞬間奔至近前,旁邊道路變窄,當先一名勁裝女子低聲輕叱,座下駿馬四蹄騰空,飛越旁邊茶攤桌椅,速度竟絲毫未減,落地疾馳而去。身後眾人如法炮製,無一受阻,急塵滾滾,一行人轉眼消失在街道盡頭。
這一群人鮮衣怒馬,騎術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條街的人紛紛側目。車簾微動,被一隻纖纖玉手挑起:“是躍馬幫的人,這麼急匆匆地幹什麼?”子嬈向外瞥去,突然間羽睫微揚,魅影之下便流出幾分別有意味的清光,對子昊道,“我們去看看如何?”
子昊頭枕手臂,正躺著閉目養神,聽這說辭便知她心裏打什麼主意:“人家趕人家的路,又沒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嬈眼梢一挑:“誰說沒有招惹我?上次灃水渡的事可沒少了躍馬幫一份。”
子昊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灃水渡,他們是得罪了你,還是夜玄殤?”
子嬈漫然轉眸:“那還不是一樣,反正我小心眼,就記了這份仇。”
子昊眉間淡淡蘊笑,點了點頭,拉了她的手順勢起身,懶懶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們今天不走運。”下一刻,兩人已在車外。十娘和聶七急忙勒馬停下,子昊向後擺了擺手,笑道:“不必跟著,我們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沒有跟來,聶七自然不放心:“主人!”十娘一拉他手臂,低聲道:“就這一天,隨他們吧,反正兩人一起也出不了什麼事,咱們遠遠照應著就是。”
聶七道:“你沒聽鳳主要去躍馬幫尋事,萬一出什麼岔子,回去怎麼交代?”
十娘笑著抬頭示意:“怕什麼,你看這樣子,什麼時候追得上?”
晚風之中,且走且行且說笑,子嬈笑吟吟拖著身邊人,雖往快馬離開的方向去,倒也不急著追蹤。街上各色行當應有盡有,往前走了也沒多遠,卻停下幾次,不是看那脂粉繡攤,就是看那當街求賣的字畫,不亦樂乎。拐角處一個普通的攤子,圍著三五個小孩,擺攤的老者正給孩子們做著什麼東西,四周飄著香甜的味道。剛剛還要去管躍馬幫閑事的人,現在饒有興趣地在攤子前駐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閑閑相看,滿眼笑意深深如許。
片刻之後,幾個孩子每人拿了個小人嬉笑而去,子嬈俯身問道:“老人家,這個是……可以吃的蜜糖嗎?”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瑩,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卻如剛剛雀躍離開的孩童,滿是新奇滿是笑,半是探尋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現做現賣,兩文錢一個,兩位可是感興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獨到,真是難得一見。”
“客官過獎了,討喜取巧的小玩意,平常得緊,有什麼獨到不獨到。”
“以指為筆,以蜜為畫,方寸之間繪人作物,行雲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畫功已然非同尋常。缽中蜜糖不需熬製,出時稠濃厚重,落時溫燙薄軟,落案之後涼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陰陽變幻,真氣拿捏出神入化,當世間有這般造詣的大概找得出三兩人,但能身處市井之間,做孩童之戲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開口,溫文爾雅。
“莒山樵枯、虛嶺仲晏、江海天遊,武林前輩有三隱,前兩人半隱山野半在朝,唯天遊子前輩遊戲江湖,無蹤可尋,今日有幸得見真顏。”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話語清靈。
斜陽光遠風颯颯,眼前一對神仙樣的人物,男子迎風翩立,一身雍容清靜出塵,女子風華媚肆,一笑生豔絕世脫俗。那老者伸手捋須,忽然哈哈大笑,目裏精光隱現,一掃老邁之氣:“不得了,這兩個小娃娃難纏,莫不是那兩個老家夥的徒兒來了?”
子昊隨口道:“先前曾聽長輩提起,當初帝都生變,幸得舊友冒險相助……”
他話才說一半,天遊子神情大變,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說!兩個老家夥遭了這麼多年的白眼還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來遊說我。老酸儒千挑萬選收了你這徒兒,興兵伐國、運籌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沒少教你,這番話什麼時候聽都渾身不自在,早知道當年不管那檔子閑事,他一把火燒成了灰我還耳根清淨。回去告訴你們師父,我這小隱之人,比不得他們那般境界,大隱於朝的事做不來,他們自己要去淌這天下渾水,莫來害我!”
不由分說,一通話劈麵擲來,教人連半分插嘴的餘地都沒有,看那樣子恨不得棄了攤子扭頭便走。子昊和子嬈詫異對視,聽這話中有話,定是鬧了誤會,目光一觸,兩人眼中不約而同閃過絲戲謔的光芒,竟有那麼一點點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著那糖攤淡淡笑道:“前輩此言差矣。退而隱者,處江湖之遠,居廟堂之高,行市井之樂,享山野之閑,豈能以大小論之?真隱隱於心,無事不可為,前輩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遊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繞著圈子替你師父罵我呢?你這意思是我若無意助他成事,便是心性不定,隻能借山野江湖隱身避俗,自充高人裝模作樣?”
子昊唇畔含笑:“前輩心底分明,他人縱然議論是非,又算得什麼?難道,還怕和我們這晚輩閑聊幾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遊子輕哼了一聲,“你師父認識我幾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說動我幫他半分,教個徒兒出來又能強到哪兒去,我倒要聽聽你有些什麼說辭?”
子昊俊眉輕揚,笑意從容:“前輩要做的事,似乎無需我來遊說。昔年後風國破,前輩一人獨入三十萬楚軍大營,勸得楚王放棄屠城之舉,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國,前輩與其大將城下談兵,口舌攻伐,迫得穆軍一將未發,直接退兵而去;前輩之隱,隱於天下,率性隨心,俯仰無愧,豈任世人指點,我又為何要勸?”
冥衣樓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線報,九域諸國多少秘事都瞞不過東帝耳目。這兩件事天遊子當時乘興而為,功成而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當麵道出,胡子一動,目光灼灼向他掃來,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兒,那老酸儒教不出這樣的徒兒。”說著看向子嬈,仔細打量,“不對,不對!”
子嬈在旁笑得嫵媚:“我們可從沒說是誰的徒兒,也懶得管那天下閑事。”將手向子昊一指,“我隻是路過糖攤,看得有趣,想請前輩按我哥哥的模樣,做個小糖人來玩。”
天遊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嬈調皮心起,伸出兩根指頭向前晃了晃:“兩文錢一個小人,前輩既然認識我們家長輩,總不好意思原價照收吧,三文錢兩個行不行?”
見她一本正經地討價還價,子昊悶咳一聲,再忍不住笑。天遊子在仲晏子還是洛王的時候便與其交情非淺,彼此知根知底,這時仔細一想,隱約便猜得了兩人身份。他生性豁達灑脫,渾不在意剛剛鬧了一通烏龍,弄明白他們不是來當說客的,頓時心情大好,聽子嬈這般玩笑,便將雙目一瞪:“三文錢兩個?我被那兩個老家夥沒完沒了煩了十幾年,這筆賬還不知找誰算呢?看在他們麵子上,一兩楚金一個賣你。”
時下諸國以楚金為貴,一兩楚金幾乎可供一戶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買個糖人已是天價,子嬈卻拍手道:“哎呀!前輩若這麼說的話,一兩楚金可太便宜了。我們家那位長輩啊,好好的逍遙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勞自家的神,從楚國鬧到九夷,從九夷鬧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這一個便罷了,竟還有個老道士肯幫他,有個老道士還不夠,居然還來攪前輩的清閑,真真是大不應該!”張揚放肆的九公主,可沒東帝麵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議長輩這種事情做得那叫一個順理成章,恐怕私心裏早將九夷之戰、王族之難、楚國之圖謀、九域之紛亂等等等等所有麻煩事都算在了當年栽在鳳後手裏,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頭上。
天遊子驀地仰首長笑,大聲道:“有趣有趣,你這女娃娃有趣,好久沒聽人說話這麼順耳了!今天這番話若讓那老酸儒聽見才叫痛快!”
子嬈抿唇笑道:“還是前輩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煩,如今這番逍遙誰人能及呢?”
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語,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聽著,忽然間,極輕極輕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並不十分明朗,黃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漸稀,他一身白衫隨著暮風輕輕飛揚,透出幾分瀟灑,幾分清寂,望向遠處的目光卻又平靜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間。
一句話多少恩怨,十餘年多少艱難,他似乎從未想過該怨恨何人。雖說洛王憤於當年之事一意複仇,利用楚國推動九夷之戰,險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養出的皇非依舊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變數,但若非這些年他借助皇非穩固強楚,一直牢牢牽製著宣、穆兩國,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九死一生的恨,刻骨銘心的仇,洛王子程,卻根本自始至終就對這場傾國而至的複仇有所保留。
這人世間,其實誰也沒有資格隨便品評別人的選擇,隻因為無論如何,你不會是那個人,不會知道他擔負著什麼,經曆過什麼,愛著什麼,又恨著什麼。
誰也不是誰,誰也別說誰,誰也莫笑誰。傾國血戰,天下殺伐,都在一笑間淡淡消泯,此時的東帝遠離那高高在上的九華殿,遠離那紛爭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靜地微笑,安靜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溫柔。
子嬈在旁和天遊子聊得興起,非但哄了幾個活靈活現的小糖人來,還收了攤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燈燭,大有徹夜長談之勢。
夜幕終於降臨,滿天星月,滿院微風。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燈光,屋裏不斷傳出豪爽的、清豔的、低雅的笑聲。
杯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嬈能喝點酒,卻第一次發現她居然這麼好酒量,第一次見她縱酒歡謔笑容如此美麗。席間博談古今,品評武林天下,子嬈知道子昊能言善辯,卻從來沒見過他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從來沒想到他也會為一式劍招和人爭論打賭。
天遊子對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覺得十分不滿,和他連賭了三次,連輸了三次,連罰了三杯,第四次終於贏了他一招,酒卻被子嬈劈麵搶去。
天遊子好不容易得了這機會,當然不肯讓人替子昊罰酒。子嬈正和他胡攪蠻纏,那酒杯卻又一閃,被子昊抬手搶了回去,笑說堂堂男兒願賭服輸,豈可令女子代飲。
一飲而盡杯中酒,再傾瓊漿論輸贏,子嬈輕嗔薄惱,天遊子笑呼痛快,子昊側身幫子嬈斟滿酒,低聲和她賭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於是這一晚,天遊子再沒逮著機會罰子昊酒,卻陪子嬈將兩壇美酒喝了個底朝天。
隨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暢談,人生值得一醉的事,無非如此,人生一刻的開懷,無非如此。
許多年以後,子嬈常常想起這一天,這一夜,這個普通的小鎮,這時候隻屬於一個人的子昊。
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所有想做的事情,這一天他無所顧忌,未曾吝嗇分毫的笑容,這一天他揮灑言笑,縱談天下風雲,這一天他卻不再是擔負了所有、隱藏了所有的東帝……
然而這一天過得那樣快,燈焰殘,酒色寒,長夜盡。
天色微明時,漫漫星隱時,馬車揚起輕塵,駛出小鎮,沿著既定的道路,筆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