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衣環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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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風亂了思緒。
    也許這時候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的,腿像是灌了鐵鉛一樣的沉重。她懶怠的一動不動。
    前方的黑影緩緩消失,於茫茫雪色中,不過一抹螻蟻狀的混沌。
    過了半晌,地上的人迷茫的睜開眼睛,手指輕輕一動,顫抖著。她仔細觀察著自己的手。
    瘢痕橫縱,血色模糊。結疤的、才被凍傷的,都在這雙手上麵。
    這雙手……
    一直以來都努力的追逐著那人的衣角。也許還曾撫摸過他的臉頰,冰涼的,溫暖的。
    不過現在,好像快報廢了呢。
    她閉上眼簾,回憶般的碾碎所有的幻想。前十六年的渾渾噩噩,這三年來的風霜苦淒,直到現在的疲憊不堪。
    是時候去道別一聲了。
    心裏這麼想著,她努力撐著半個身子,睜圓眼睛,將這連綿的冰川納入眼底。前方淺淺的腳印,一個一個,昭示著那人離去的事實。
    她往前爬了一些,指尖的餘溫輕觸冰涼的印跡。
    仿佛當年他清淺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跟我走,任你一生漂泊四海,伶仃無依。
    【1】
    也許她是命中帶煞,名中帶貴。
    偏偏這麼諷刺的事情——竟真的成了現實。父親說,你就隨你那肮髒的母親去吧!我許家容不下這樣的賤種。
    她那被稱之為紅杏出牆的母親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她的臉,輕聲念道:“到秋深,且艤菏花澤。菏澤,你就叫菏澤。”
    有名,無姓,注定了她一生不得圓滿。
    她本以為她會這樣卑微的活下去。
    可那一年,她的人生開始偏移了方向。
    十六歲的寂寞將她打磨的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遇人低眉,乖巧依順。許家的下人笑話她是個小妾生出來的野種,那麼她就是野種。他們讓她去砍柴,那麼她就去。由不得自己,便不必多說。
    孱弱的肩膀被竹繩勒的發疼,抬手,一斧下去。
    “嗤”地一聲,柴木被劈成了兩半。她拾起,隱忍不言,隻怕明日身上又會多幾道青痕。
    這裏是周山,遠離城鎮。她想,這一定是他們故意的。
    故意欺負她——因為她是個野種,但卻配有小姐的身份。隻要她的父親稍稍想起她,那麼日後的好日子就不用愁了。
    隻不過……忘了十六年,會記起來麼?
    菏澤突然發現他們很天真,連同著以前的自己,也很天真。一心以為父親會喜歡她的那種蠢勁,如今看來比笑話還要無趣。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抹了把汗,再次拿起沉重的板斧,繼續這乏味的動作。
    涼意襲來。
    日光偏移,逐漸下沉。綺麗的雲飄飄浮浮,一瞬間的平靜恍若隔世。
    菏澤倒在地上。一瞬不瞬的盯著天空。她或許在想,自己到底是為什麼在活著。
    背負罵名的母親匆匆死去了,而她留下的孽種卻還好好地活著……
    隻不過,她那顆心全無人的溫度。
    就拿此刻來講——一團墨跡般的黑影突然躥到她的懷中,她低頭,滿眼血汙。
    這東西受傷了。
    下一秒,她伸出了手,卻不是善心大發的救援。
    “既然傷的這麼嚴重……還不如死了算了。”
    【2】
    後來途徑回家的路上,樹影婆娑。
    有個人逆光站在影中。她淡然的瞥了一眼,於是記了那人很久很久。
    分明是紅衣,卻穿的這麼溫柔。他撚起一片落葉,細細觀摩,揚手成灰。
    他淡然回眸。長的過分的睫毛掩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緒。
    菏澤突然間發現世界變的很寂靜,很小,自己的眸中盛滿了這個年輕的男子。
    她幹澀了很多天的唇慢慢張開。
    “……你是誰?”
    是誰?
    到現在她都沒有知道那個人的名字。於是她給他擅自取了名字,紅衣。
    一方紅衣角,唱多少離愁人不覺。
    她固執的認為紅衣是心裏最美的形容。
    自那次起,她頻繁前往周山,總看見一抹紅影端坐在初見的樹下。狹眸輕閉,若入定僧人,可嘴角彎彎弧度總是出賣了他。
    奇怪的是,他不喜歡吃糖。一點也不。
    一日她興衝衝的用新得來工錢買了一包酥糖,忍不住歡喜。
    糖的滋味,這是她第一次吃。菏澤也想讓紅衣也分享她的喜悅,於是快步跑上山。
    風掠過臉頰,微涼。臨近了熟悉的地方,她放輕了腳步,靜靜行走至那人的麵前。
    紅衣仍舊打坐在這個地方。
    菏澤輕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葉,柔和了目光。比風還冰涼的觸感,出奇的好。
    她不敢逾越,於是默默蹲下,學著他的樣子盤腿而坐。
    隻是她未有紅衣的沉靜。時而睜眼,像是在和眼前的人比著誰能閉眼的時間更長。
    閉眼時,菏澤似乎能聽到風聲。
    她從沒有這麼愜意過。一直寡言的她遇到紅衣後突然變了個樣,第二次遇見他,她便小心翼翼的開了口,本以為會遭到他的嫌棄,但卻不是。他平靜的看著她,忽然伸出手,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頭。
    那一刻,她發現心底有一種微妙的情感。
    她沒有被這樣對待過。這個人……真的很溫柔。哪怕他從不開口。
    風吹落葉,悠悠。
    她睜眼時,肩上多了幾片淡綠色的葉子。恍然間失笑,為自己竟然入睡而感到許些羞愧。
    紅衣已經醒了。他默然的盯著菏澤懷中的酥糖,指尖輕顫,似為好奇。
    她嘴角彎起,將糖遞過去,低聲道:“想吃……不必要客氣。”
    哪隻紅衣搖了搖頭。他的嘴一張一合,說著,不要,卻沒有聲音。
    菏澤睜圓了眼。
    ……啞巴?
    心裏陡然生出了一絲悲愴,她麵不改色的問:“為什麼不吃?”
    紅衣輕笑,樹影搖曳,落葉飛舞,笑的很好看。
    他緩緩道,苦。
    糖是甜的,在他眼中卻是苦的。
    也許是因為——紅衣是個啞巴的原因。
    她不知道為什麼,還能興致勃勃的說著事情,悲哀喜悅,盡數吐出。
    末了,她感慨:“有你在,我真的很高興。”
    他聽後不吝嗇的清淺微笑。
    那一刻,菏澤知道了為什麼。因為有一個人,會在你身邊仔細傾聽,哪怕他不說話,哪怕他看似淡然——有個人,就夠了。
    【3】
    紅衣是個奇怪的人。
    菏澤有時候會想,他是怎麼一年都不吃飯的呢?他為什麼一直坐在那裏,衣服卻嶄新如故呢?
    她懷著這些疑惑,並沒有去問。因為這些事情很怪,怪的她不時心裏發慌。
    如果她問了,會不會失去紅衣?
    所以她閉口不言。依舊高高興興去尋他,說出每日發生的事。
    她的話似乎永遠說不完,眉飛色舞,捎著慢慢變化的少女明媚。宛若衝破陰暗的小草,一瞬間普臨陽光,生機勃勃。
    有幾天,她苦惱過。
    冬日的來臨使她不能時常去看紅衣,隻能憂心忡忡的裹著外行的袍子,歎息著雪花飛落,寒冬凜冽。
    “這日子……”
    菏澤攏了攏衣領,皺眉。爾後她像是下了決定一樣的握拳,“算了……”
    匆匆披了件厚實的衣服,她踏出門欄的腳步一頓,又折回房中,取了件火紅的長袍,方才離去。
    寒風密密的刺著裸露在外的脖頸,她提了提衣領,深呼一口氣,滿眼歡喜。
    紅衣果然還坐在以往的那個地方。
    她笑吟吟上前,將衣服遞過去,說:“冷嗎?”
    那人一動不動,恍若雕像。雪花落滿他的身體,柔和了眉眼。熟悉的輪廓顯露。刹那間,所有的焦灼都被他眉間的平和驅散而去。
    菏澤歎息著,伸手替他拂去身上的雪花。冰涼的觸感,和記憶中的一樣溫暖。
    紛飛了雪花。
    突地,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紅衣的目光帶著審視:“她……竟是你失手,差些魂飛魄散的?”
    記憶戛然而止。
    菏澤模糊記得,當紅衣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心跳慢了一拍。
    迷茫的不知所措。她訥訥了半天,紅衣當她是默認。他一言不發,揮袖離去。
    所有的情感都化為了她狠狠的一拽——
    嘶啞著嗓音,她質問:“你為什麼走?”
    “紅衣……”
    那人緩緩回頭。看她的眼神仿若螻蟻,“本尊名宿離。”
    言罷,那個駐留在她心上的紅衣毫不猶豫的撕碎了她扯的一角衣服。
    她驚惶的喊道:“不準走!我會跟著你,跟著你一輩子信不信?不準走——”
    他驀地一笑。
    “跟我走?任你一聲漂泊四海,伶仃無依。”
    她做到了。
    她跟在他身後,三個年頭。
    三年裏,他去了沙漠,去了雪山,也去了沼澤。
    於是她陪他,像當初的紅衣一樣沉默。她仍舊不知道那個‘她’是誰,但卻義無反顧的陪下去。
    就當作,你曾為我微笑傾聽的回報。
    可如今,她快要死了。
    宿離一腳一腳,不回頭,行走在天地中。
    她眼睜睜瞧著他的影子逐漸變淡,卻沒有力氣阻止。
    連聲最後的道別……也隻能壓抑在無聲的哽咽中。
    【4】
    時光對於我這種閑人來說,不過一夢,便匆匆去了千年。
    於是有人對我說,宿離上神——你為何不去尋個伴侶,打發打發後半輩子呢?
    我想著,也是這個道理。奈何我眼界甚高,在仙界又瞅了千年,才得了個滿意的。
    可這滿意的,也不怎麼滿意。她為鳳凰族的守護神,不該對人動心,卻偏偏喜歡上了南海神君。
    然後她就遭殃了。被活生生剝了鳳凰骨,抽了鳳凰血,若不是那南海神君苦苦求情,隻怕本體都被天雷劈的一絲不剩。
    於是又有人說,宿離上神——這可是個好機會啊。
    我思索著,睡來睡去也就是千年功夫。或許下了界,還能看到些新奇的事情。
    尋著她的味道,嗬,竟然找到個小姑娘。
    文文靜靜的樣子,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身上攜著那鳳凰的氣味。
    她的樣子十分有趣,小小的肩膀上掛著沉重的包,看起來很是怪異。靜了半晌,她問:“……你是誰?”
    我不答,上前一步,越發覺得這小丫頭身上的氣息熟悉。
    也許……是那鳳凰投胎在這丫頭身上。
    當真是有趣極了。
    那日起,我決定坐定,把那鳳凰的魂魄收集起來。
    反正這時光漫長,做些事情,比無趣的好。
    隻可惜施法,這段時間內,怕是要做個假啞巴了。
    哭笑不得的是,小丫頭真誤認了我是個啞巴。
    那麼我就仔細聽吧,做個負責的聽客。不多久,我摸清了這丫頭的本性。不得不歎一句,麵冷心熱,其性本純。
    有時候看她暗地裏模仿我打座的樣子,不時睜開眼,眸中的希冀竟讓我微微動容。
    我想,這是個可愛的貓。嗯,沒有利爪的那種。
    似乎我的猜測一向不準。
    一年後,碎片終是被我聚全。鳳凰臨死前彙成了一抹怨念,恨不得要了小丫頭的命。
    我感到異常憤怒。一掌碎了仍在叫囂的魂魄。
    菏澤!
    本尊不怕你如何陰險,不怕你如何不堪,也不怕你如何算計……
    隻怕,我……
    雙眼看到的,是不真實的你。
    然後我又突然意識到,我似乎喜歡上了那個丫頭。
    可她到底是個凡人。時光橫亙。
    於是我就想,不求生生世世,代代追隨。我怕去尋找她的轉世的時候,總有一次會來不及,會親眼目睹她落入旁人懷抱。
    那……還不如讓她陪我幾年,刻骨在我漫長的時光中。
    就算是自私,也要把她完整的留在我的骨血裏。留給我無法終結的生命。
    三年,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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