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刀子般凜冽的風在刮著。
    清竹小心翼翼的捧著柴火，從門縫中艱難穿過，唯恐動作過大，驚了床榻上的人。
    擠在屋角的小小一方，她衝凍得發青的手呼一口熱氣，瑟縮肩膀，彎下腰，生起火來。
    “這天氣……越來越沒法子了……”
    長籲短歎了一陣，清竹抬眸，瞧著那人，又忍不住彎了嘴角。
    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少年。眉飛入鬢，色若春曉，若是笑起來，該有多好看？
    清竹捂著胸口，想起就忍不住加快了心跳。
    一如既往的熟悉。
    少年是她撿回來的。
    前幾日隔壁的阿妹招呼她去砍柴，可礙於天氣太過寒冷，她望著天，摩挲著鏟子，搖搖頭。
    要是挖不到，一不小心丟了性命怎麼辦？
    阿妹滿不在乎的一笑，大聲嚷著跑走了。還笑話她膽小。
    清竹怔愣，眼巴巴看著他們的身影越變越小，最後隻得坐在門旁，時不時聽聽風聲。
    心亂如麻。
    那句膽小鬼還存留在她的腦海裏，徘徊不散，她狠狠咬牙，終於耐不住少年脾性，抱著把鏟子推門而出。
    見鬼的天氣。
    也不知抱怨了多少句，踩著深深淺淺的腳印，她望著這銀裝素裹的大地發愁。
    想著退縮，可又恐被笑話，清竹發狠，跌跌撞撞的逆著寒風往裏頭走去。
    說不準，會有寶貝呢……
    她這般安慰自己。
    腳凍得麻木，她抬頭，前麵便是懸崖了。還是回去吧。
    打定了主意，她猛地回頭，腳下卻被什麼東西一絆。原本被風霜掩蓋的模糊的雙眼登時一亮，也許她真的撞了運氣呢？
    不顧冰雪的寒冷，清竹悶頭扒開那堆雪。她越扒越起勁，見到裏麵的東西後反而呆住了。
    那是一雙漂亮的眸子。少年吃力的睜著雙眼，迷蒙的盯著她，害的她心跳加速。
    在那瞬間，少年的眸若星子璀璨，灼灼生輝。
    她便被這雙眼迷惑了心神，茫茫然的帶回了他。不，還帶回了那雙眸裏的浩瀚星光。
    在她撿回少年的第三天，他醒了。
    睜眼的那一瞬清竹遺憾的沒有看見，但還是很滿足。
    因為少年笑起來，如沐春風。在這冰封的大地上，足以融化萬物的溫度。
    “噗通。”
    她懷中的所有柴火刹那間掉落在地上。呆愣了許久，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蹲下身子撿拾著柴火，臉紅的發燙。
    倏地，一隻手輕輕落入她的眼簾。
    那個精致的像是木偶的少年對她說：“是你救了我嗎？”
    她慌亂間點頭。惹得他輕笑，幾不可聞的說了一聲，“擇沐。”
    “擇沐？”清竹疑惑的重複。
    “我的名字，擇沐。”
    少年的指尖不經意碰觸到她的手，微涼的觸感讓她猛地縮回手。
    這隻手太難看，飽受風霜，早已不是十五六歲，閨中姑娘擁有的纖纖玉手。厚厚的繭子幾近讓她難堪，清竹低下頭，咬著嘴唇道，“清……竹。”
    “清風應裁就，竹翠心始終。”他風淡雲輕的一笑，“果真是好名字。”
    聽到這句話，她的身子一顫。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發芽。
    連她都不曾注意過的名字……
    這個人，親口對她說：好名字。
    【2】
    得之我幸，得之我命。
    擇沐喜歡說這句話。但從來不解釋。
    清竹懵懵懂懂的睜圓眼，也不去糾結，繼而歡快的說：“擇沐，今晚我們出去玩吧。”
    他皺眉，瞥了一眼屋外的天，搖頭道：“不行。”
    她笑起來，嘴角有兩個不深不淺的酒窩。
    “別顧忌那麼多，今天可是我們這裏的節日。”她托腮道，“嗯……什麼節日嘛，我也不知道。但不管如何，為求下一年的吉利，我們都得出去的。好不容易大家都出去，你也去吧，就當陪著我嘍。”
    清竹循循善誘，一向靦腆的少女在玩心上總是很活躍的，竟大膽的摟著他的手臂，親昵的蹭了蹭。
    擇沐無奈，伸出手輕撫著她的頭，“好。”
    暮時，清竹出去了一趟。
    回來時她抱著兩個麵具，雙頰紅撲撲的，氣喘籲籲對他說：“喏，這裏是麵具。你戴這個，我戴這個。”
    手中赫然是兩張麵具。一張白底黑紋，一張黑底白紋。
    他失笑道：“這恐怕是夫妻配對的吧。”
    聞言，少女的一張臉漲紅。她像是才發現似的，低呼一聲，“我再……”
    擇沐微微一笑。他揉著她的頭，毛茸茸的，很舒服。
    “說什麼呢，傻姑娘。外麵天氣多冷。”他輕聲說，戴上麵具，“來幫我係繩吧。”
    少年目光柔和，不知怎的，她鼻尖紅紅的，想要哭出聲來。
    最終所有的話，都化為了她的手，輕穿過擇沐發時的小心翼翼。
    屋外大地冰寒。
    她哆嗦著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的走著。擇沐的掌心不溫不涼，剛剛夠牽住她的溫度。
    漸漸走著，前方囂聲喧天。火光叢生，他轉過頭微笑：“跟緊了。”
    言罷，帶著她走進人潮。各色的麵具竄來竄去，他們像是無所去從的浮雲，飄蕩東西。
    那雙手緊握著。清竹發現自己的心越跳越快，顫抖著身軀。
    “怎麼了？”擇沐回過頭，她隨意的指著前方說，“去那邊休息下吧。”
    前方有一處麵具攤。
    一年邁的老人撫著白須，撥弄著攤上的各類麵具，眉開眼笑。
    擇沐慢慢停下腳步。清竹猛地撞上他的後背。
    “清河？”他詫異的挑眉，爾後溫笑，想要刮著她的鼻梁，卻隻碰到冰涼的麵具。
    她還未出聲，路邊的老人便吆喝起來，聲音響亮，“來來來，小夫妻。試試漂亮的麵具啊！”
    “我們不是……”
    她剛想辯駁，擇沐卻已經俯身上前，挑了一張麵具，對她笑吟吟的道：“娘子，還不快來試試？”
    那一刹那，她看見火樹銀花燦然綻放，不夜天上的繁星如琢。
    是如明晝般的黑夜。
    讓她此生不得圓滿。
    【3】
    滴答。
    是誰說，美夢過後，噩夢降臨。
    清竹仰起頭，眼前的人微微眯眸，扳起她的下巴，悠然道：“你膽子不小。”
    “他呢？”她垂首。
    “哪個他？”鎮南王嗤之以鼻，話中帶著淡淡不屑，“敢來反利用本王的人，可不再是沒了牙齒的幼虎了。”
    “他呢？”清竹固執的問，“他呢？”
    鎮南王支著下巴：“走了。”他話一頓，“其實本王倒沒發現，太子殿下竟然是個癡情種。對一個探子都能那麼上心……”
    他說的話刺破了蒙蔽真實的那一層紗。
    雪地那一見並非他們的初見。十四歲，她以琴師的身份入宮演奏，一眼瞧見了那個手執酒杯，笑的溫和的少年。
    她手下的弦便為他停了一拍。多年後，她十六歲，又得到了一次見到他的機會。即使是用這個不軌的身份，她也不在乎。
    隻是現在，他呢？
    那個肯為她說出真名的少年呢？擇沐……殊不知那時，她聽到這個名字多麼的欣喜？
    “你說好晚些動他的……”清河喃喃，瘋狂的吼叫，“鎮南王，你說好晚些動他的！”
    “晚些，留給你時間幫他準備生路嗎？”鎮南王眸中劃過陰霾，冷笑：“本王想都沒想到，本王的屬下竟然會叛變……”
    清河重複：“叛變？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他突然一頓，神色驚慌，“不好……”
    晚了。
    少年清越的聲音響起：“皇叔。”
    他站在她麵前，嘴角揚起一抹笑容，眼神輕蔑：“給本殿拿下。”
    一聲令下，四周不知從哪裏遊藏而出的侍衛執著長槍，冷麵相對。寒芒指著她的鼻尖。
    她仰起頭，滿是苦澀：“你……利用我。”
    利用我，對你的信任。
    利用我，對你的毫無防備。
    利用我，對你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情而歡喜。
    “這倒是……扯平了。”
    她蜷縮成一團，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在胸口狠狠碾過。
    【4】
    利用，何以見得。
    事情過後他曾抱著就被喝的酩酊大醉，怔怔的盯著手。恍若還有當時她的血。
    他曾說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可她偏偏不在乎。他曾隱晦的說過，我喜歡你的。
    隻是她不在乎。
    那日他一劍刺穿鎮南王的心髒，鮮紅的血噴滿了她的臉。
    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靜，忽然粲然一笑：“擇沐，我的少年長大了。”
    她想要靠近他，卻被鐵鏈製住了手腳，隻能望著他，靜靜的看著。
    “我不怪你，讓我放鬆防備……隻是我為你謀劃的出路都做好了……”她苦澀的揚起嘴角，“我曾想過，我躲避過鎮南王，無論把你弄殘了還是癡了都無所謂……隻要跟我呆在一起，就足夠了……”
    她突然癲狂的大叫，眼底淚水噴湧而出：“如今我費盡心機做的一切都被最喜歡的人毀了，你教我如何不恨？擇沐……”她的聲音逐漸低弱，“我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和我呆在一起？無論愛恨……”
    少年輕輕的行至她的麵前，嘴角輕佻。
    他一劍刺穿了她餘留在喉間的悲咽，在她耳邊，他低聲道：“我曾說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清竹眼底宛若死灰複燃般明亮起來。
    擇沐捂住她的眼，繼續輕輕的說：“且，得過且過。”
    ——得過且過。
    我的人生，也許並不需要你。
    他這樣說。因為當初她並未明白他喜歡的意思，那麼現在，都算了吧。
    雖然對著那個笑容羞澀的少女，還存留著最美的綺念。
    雖說，還深深地喜歡著。
    但還是能毫不猶豫的拋卻。
    正如當初，你奮力扒開那堆雪，我睜開眼。
    那時候，或許我可以在你耳側輕聲念著：“別救。”
    別救，這是我在利用你。
    故意製造出喜歡你的假象，讓鎮南王迷惑。
    別救。這是我在騙你。
    故意說不喜歡你，隻因為身後放不下的累贅。
    對不起，不能按照你精心布置的去做。但你要明白……
    你的人生，或許隻有我。
    我的人生，卻不止有你。
    也正如，你當初看我的眼，是最閃耀的一顆星星。
    而我看的，卻是這無邊無際的星空。
    顧全大局，本我份內。
    隻是願你，百歲無憂。
    【尾】
    年月匆匆。轉眼四十年年華去。
    不再年輕的他告別了身後的萬丈花火。
    揮手而別，他坐上馬車。顛簸的日子裏，鬱鬱，卻更曠達。
    三個月後。
    他站在雪地上，慢騰騰的走著。前方是熟悉的小屋，是他和她記憶中的那間。
    ——仍是嶄新。
    他嘴角溢出笑意，推開了房門。微熏的燈光下，那人正仔細辨認著下針的地方。
    她驀地回頭——
    哼了一聲，清竹從身後抽出一把塵封了多年的劍，步伐不穩，緩慢的從他身邊刺過。
    “擇沐……你倒是來了。當初你那一劍差點把我嚇死！”她笑聲不再清脆，“這一劍還你。是你那時候說多年後再見，讓我在這裏……再送你一刀的……”
    話未絕，她哽咽，慢慢撲向他的懷抱。
    “怎麼才來，你說好隻呆在皇宮三十年的……卻呆了四十年……”她眼角滲淚，恨恨道：“我可告訴你，你下半生，隻能由我來利用！聽到沒？”
    他溫和一笑，恍若當年。輕聲在她耳邊應允：“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