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瀉出石澗，飛花逐水流，王室的飲宴正設於這落花水榭上。
    一是慶賀曦王大禮已成，再便是，慶賀黎王回朝。
    連早已不問政事偕同夫人遊曆天下的襄國公都端坐於席上，傾杯暢飲。
    而那身著月白衣裳的公子置身於觥籌交錯這間，卻顯得愈發淡漠悠遠。
    視線落在腕間所係的紅豆珠上，不由一笑。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
    自己便，在劫難逃。
    “陸少卿好興致。”一聲調笑，那人已來到他身側，數年未見，依舊風度卓然。
    那便是今日歸來的黎王，百裏清絕。貌軒昂，才有良，寵冠諸王。
    如不是當初觸犯聖怒，又豈會一去邊疆數載。
    “說起來，本王能有此番經曆，也拜陸少卿所賜。”
    陸昭漓起身，慢慢將紅豆串珠推回袖子裏，方開口道：“見過黎王殿下，臣不過是為聖明除弊事，盡臣子本分罷了。”
    他已不是當年的百裏清絕，他也並非當年的陸昭漓。
    “主上顧惜殿下，定不會讓殿下蒙受不白之冤，在外受苦。”
    那日，朝堂之上，主上震怒。
    黎王百裏清絕持寵而傲，意圖謀害先皇子，一時人證物證俱在，先皇子的母妃家室深厚，此刻更是哭得梨花帶雨求主上嚴懲。
    黎王卻隻笑得風輕雲淡，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百裏清絕，身為主上嫡子，出生高貴。何必與一個庶出皇子過不去？
    視線觸及那抹月白，笑意僵在唇邊。那個跪在主上麵前細數自己罪行的人，竟然是他？！
    陸昭漓，陸尚書的幼子，六歲起便是他的伴讀，替他抄寫太傅留下的文章，也替他挨過太傅的戒尺。
    昭漓，陸昭漓。
    你可知我準備向主上請旨，讓你從此常伴我身側。
    從此，白頭不相離。
    你卻將我待你之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黎王百裏清絕，貶於邊疆，從此未經召見不得回傾世都城。
    他還是笑，領旨謝恩，出門而去。
    一晃數載，主上一舉鏟除了朝中居心叵測之人，其中便包括當日的先皇子及其母妃一家。
    黎王回朝，沉冤得雪。陸昭漓有功，官拜少卿。
    “聽聞陸少卿是推翻先皇子的功臣，本王隻是不知，陸少卿怎就不念舊日主仆情分？”
    “昔日昭漓向主上細數黎王罪行時也不曾念過情分二字。”
    “想來，陸少卿原是無心之人。”他笑，不辨真假。“陸少卿腕間的紅豆已經有些年頭，何不換去？”
    “故人所贈，不勞殿下費心。”他答，無波無瀾。“臣有心與否，是臣自己的事。”
    陸昭漓，你腕間所係，明明是本王當年所贈。
    故人，好一個故人，終是留君不住······區區二字，竟將你我往昔，一筆勾銷。
    世間人欺我、騙我，我由他、耐他。隻有你不可以。
    陸昭漓，我隻求你一句話。隻要你說，我便信。
    然而這麼多年，你卻連隻言片語，都不曾有過。
    “倒是本王，錯看你了。”喃喃自語，轉身而去。
    原來，隻是我一個人念念不忘罷了。
    陸昭漓，本王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心與否。
    宴飲已深，酒到酣時。
    嘴裏讓人喂了一塊點心，香甜軟糯，是花香牛乳酥的味道。
    “該吃些東西了。”看著曦王吃下自己喂去的點心，沐雲蹤不禁心情大好，又往百裏清淺碗裏夾了些菜。
    曦王愛酒，卻從不嗜酒。想來他真正醉去，也隻有他們大禮那日。
    不禁垂下眼簾，遮去憂愁。嗬，不知何時開始，他竟也變得這般小心眼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相侯理應共飲一杯。”遞上酒杯，靠近他耳邊輕道：“我還欠你，一杯合巹酒。”
    合巹酒飲過，恩愛兩不疑。
    就是穿腸毒藥，也當甘之如飴。
    此情此景，在襄國公夫人眼裏完完全全就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之意。
    這兩個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如今一個積石如玉，一個列鬆如翠。她是怎麼看怎麼歡喜。
    蹤兒這孩子從小就聽國公爺講些威武不屈，忠義千秋的道理。心氣硬得很，就連挨了國公爺家法責罰都未曾哭過。
    這樣的孩子，也隻有在清淺麵前，才會露出幾分孩子心性罷了。
    本來還擔心自家兒子總是什麼都悶在心裏，清淺不解其意可如何是好？
    蹤兒這麼多年，隻對一個人如此上心。於是，襄國公夫人抬手用繡帕拭了拭眼角。
    他們本是竹馬之友，如今大禮已成，順理成章。自己的心願，也是圓滿完結了。
    想到這裏，襄國公夫人結束了複雜的內心爭鬥，收起繡帕，語笑吟吟道：“看這花香牛乳酥，為娘倒是想起一件事，不知蹤兒可還記得？”
    “那件事，娘親還是不提了罷。”
    看著自己娘親的笑臉，沐雲蹤不禁覺得夜又涼了幾分。
    “娘親，我想聽。”
    百裏清淺已是沐家的人，麵對自家人自然不用再顧朝堂尊禮，隻以尋常稱呼即可。
    “那一年蹤兒恐怕才七歲，一日直到晚飯時分都未見人影。派人去問，才知他在廚房呆了一整天，隻為跟專做點心的師傅學做花香牛乳酥。那幾日都是大雪，上哪裏給他找新鮮花汁？府裏上下沒辦法，隻能用了特供木樨香露代替。他還嫌那樣做出來的點心不夠清甜。即便如此，花香牛乳酥一做好，還是讓人用竹籠裝了擱在小火上溫著怕涼了。蹤兒就這樣守著那點心過了一夜，深怕人偷了似的。誰知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換了衣服抱著點心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聞言，鳳椅上的宮裝麗人巧笑倩兮道：“本宮好像記得，那年清淺因為頑皮，本宮禁了他三個月的點心。”說完還意味深長的看了自己次子一眼。
    主上畢竟是一國之君，喜怒不形於色慣了，隻是舉杯微微示意襄國公。襄國公就無拘束多了，欣慰之意，溢於言表。
    沐雲蹤放下筷子，單手扶額。怎麼想都覺得娘親就是故意的。
    百裏清淺看著身邊的相侯扶額歎息，不禁笑開。
    那盒點心的去處，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日雪下得極大，連負責掃雪的宮人都還不急清出道路。
    寢宮裏卻是溫暖無比，他還在好眠。隻聽到有人叫著他的名字一路跑了進來，如此這般，宮人不加以阻攔還聽之任之的，也隻有主上特許自由出入清淺寢宮的襄國公府二公子沐雲蹤了。
    懶懶的睜開眼睛，隻見那人站在床邊，銀紅織錦的鬥篷上落了厚厚的雪，宮人正在為他撣去。
    “怎麼來得這樣早？”習慣性的往裏麵一挪，空出一塊地方來。
    沐雲蹤倒也不客氣，脫了鬥篷長衣便往清淺身邊一躺，還是這裏暖和。
    已是年假，沒有早課，他們也樂得清閑。
    “這個給你。”雕花食盒裏，白嫩的花香牛乳酥，還帶著溫熱：“清淺不是說想吃麼。”
    原來如此。他也不過是隨口一提，沐雲蹤就放在了心上。
    “你看著做什麼？可惜沒有新鮮花汁，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捏了香糯的點心喂他，甜味便在口中化開，絲絲縷縷，直達心間。
    吃了點心百裏清淺又是昏昏欲睡，便趴在沐雲蹤肩頭睡去。畢竟是小孩子，沐雲蹤一夜未眠此時也困意襲來，挨著百裏清淺進入夢鄉。
    以至皇後來時見到兩個粉妝玉砌的娃娃偎依睡去的畫麵，當下喜不自勝，邀了襄國公夫人進宮品茗相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