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柳（二）
    不經意的一次邂逅，換來真誠的生死諾言。
    臘月的最後一天，小河童半夜爬上岸，來到大柳旁，壓著聲音喊：“湔裙！出來呀！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語氣裏滿是欣喜和激動。
    湔裙化出人形，坐在樹梢上，撩起前麵擋住視線的柳樹條，朝小河童罵道：“吵什麼吵！真想把漁人引來不成？”
    小河童立刻蔦了，小聲嘟囔道：“真凶，肯定沒哪個妖怪敢娶你。”
    湔裙跳下樹梢，寬大的衣袖指著小河童，“剛才說我什麼？”
    小河童滿臉黑線……暗淡的天色下，臉狹微紅地低下頭，猶豫了一，便一個踏步走到湔裙跟前，把手從龜殼後麵伸出來，遞了樣東西到湔裙麵前。
    湔裙嚇了一跳，咋一看，原來是顆指甲般大小的珍珠。
    “你去哪撿來的？”湔裙沒有接過，凶神惡煞地瞪著小河童問道。
    “哪是撿的？是河裏的河蚌煉出來的，對修煉很有幫助呢！”
    “你送給我？”湔裙接過，小心翼翼地問。
    “嗯。”
    “你怎麼不用？”
    “我……我……我還有一顆啦！”
    “……”湔裙鄙視了他一眼。
    她把珍珠放入寬大的袖子裏，然後抬頭問河童：“謝謝你。還有事麼？我得休息了，要不然精力會散的，對修煉不好。”
    “沒……沒……沒了。”小河童摸著發頂上的瓷盤，羞澀時總不好意思地摸上兩把，視乎是要將它摸碎。
    湔裙也早知道河童會這麼答，提起裙角就走向大柳。
    忽地，小河童說了句什麼，讓剛準備邁起步子的湔裙頓了頓，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那小河童道：“待我修成人形後，娶你可好？”
    河童本就像人，但卻又不是真的人形。就好比一條人魚修煉久後，尾巴會變成腿，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
    “為什麼修成人形要娶我？”湔裙轉頭問道，語氣掩飾不住地帶著點欣喜。
    “因為……因為……因為我……我……我……”小河童口吃了，一句簡短的話都給說得斷斷續續，那臉肯定也早已紅透，像豐收時的紅蘋果等著農夫去采摘。
    最後，他鼓起勇氣，喊道：“我喜歡你呀！”
    過後隻聽見湔裙“撲哧”笑了出來。
    小河童羞紅著臉問：“笑什麼？”
    “如果我在你修煉成人形前便魂飛魄散了呢？”湔裙也問。
    “啊？”小河童被這奇怪的問題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便堅定地說：“我便是壞了修行，也得救你回來。”
    “說的可是真話？”湔裙問。
    “真話。”
    “都說人世間男人薄情，我可會知道你修成人形後棄我而另尋新歡？”湔裙笑道。
    “這……”小河童語塞了一下，但他是真心喜歡這小樹精，而後便答：“如果我修成人形後負了你，你便將我的瓷盤砸碎，這樣我便會壞了修行，然後魂飛魄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了。”說完，拿下扣在發頂上的瓷盤塞進湔裙懷裏，又問：“待我修成人形，嫁我可好？”
    湔裙看著懷裏的瓷盤，青色的瞳字瞪了好久，她知道每個河童如果碎了頭上的瓷盤就會永遠消失。直到小河童伸出帶有蛙性特征的手撫了撫她的鬥笠，才回過神。
    “嗯。我等你。”湔裙提了提鬥笠，燦爛地笑了
    “嗯。”小河童比往日笑得越發陽光。
    而這年子月，大柳便要遭秧了。
    斷根，毀身。這是所有植物都承受不起的災難。
    接嫁，是唯一的補救方式。
    柳樹根係龐大，是普通的接嫁救不活的。
    湔裙聽岑煙道完整首詩詞後，點了點頭：“正是這首詩。”岑煙說的詩和河童說的一樣。
    岑煙意味深長地回答：“一般的嫁接在你根斷後可救不了你呢。”想了想，又接著：“我記著昨夜我叫那河童把一根柳樹條嫁接到你樹身上呢，不知他做了沒？”
    湔裙疑惑：“您那柳樹枝是別的柳樹的，又是不同的產物，適宜不同的環境，怎適合嫁接到我身上？根斷了跟這枝接（嫁接的一種方式）有何關係？”
    風露在一旁聽得似懂非懂，索性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那柳枝是我從南蠻買回來的柳樹的枝，雖說與你不同品種，但你們親緣相近，嫁接到你身上可能起到不同的作用，那種作用便是在你根斷後依然能生存也說不定。”
    湔裙聽了一愣，又聽岑煙接著風露的話說：“把那柳枝嫁接到你身上，是讓你把本體的魂魄寄存於那柳枝，而剩下的柳樹本體就沒有了魂魄，隻是個空殼了，所以隨便怎麼砍，怎麼毀都沒問題。你把魂魄移到那根嫁接的柳枝上，再把它砍下來，你就可以依靠它重新長出根係了。”
    湔裙聽完後，低著頭看著自己寬大的袖子，苦澀問道：“您從不做賠本生意。那柳枝豈能是南蠻柳樹上的枝枝？分明是仙堂之物，吸收天地的日月精華，哪會是南蠻之柳？更不是我這種凡柳可以匹敵的，我寄存在它身上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岑煙看著湔裙幽綠的瞳子，不緊不慢回答著她的疑惑：“那柳枝確實是我叫風露從南蠻帶回來的，並不是南蠻的產物。我確實不做虧本生意，但這次為你安排後路，並不全是我的功勞呢。”
    風露接著岑煙的話，“是那個小河童，他昨夜要岑煙老板給他柳條……”
    岑煙又道：“我跟他用柳枝換了內丹。如果他明天看見你能幸運地寄存在柳枝裏逃過這一劫，他便會把內丹給我。”
    述完。便見湔裙幽綠的瞳子裏滿是濕潤，小嘴一張一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許久，才哽咽問，“我從昨夜就沒看見過他了，他現在在哪？”
    “他在等明天。明天是子月初六，正是朝廷派人下來砍你樹身的日子，也是他給我內丹的日子。”岑煙折起帕子，一臉滿不在乎，“我說了，他活，你便死；你活，他便死。”
    湔裙拿出小河童給她的瓷盤，眼淚一下子便如洪水般傾瀉出來。淚珠打在瓷盤上，發出“滴答、滴答……”的青翠聲響，回蕩在河畔。
     “我去找他！”湔裙用寬大的袖子擦拭著自己稚氣的小臉，又把瓷盤中的淚水抹掉，沿著河畔尋去。
     看著湔裙遠去的背影，風露不禁由心裏生出一股悲傷，淡淡地說：“人世間真情如此，可到頭又有幾對是真正在一起的？岑煙老板可有法子成全這一對呢？”
     換來岑煙的苦笑：“明天便會知曉，回去吧，我累了。”
    風露一聲歎息。
    子月初六。
    湘城裏比昨天更是熱鬧了，都趕著湊熱鬧，看看湘河河畔那棵要被砍伐的大柳。
    風露在擁擠的人群裏左擁右擠，耐不住心裏的擔憂，希望不要發生令人悲傷的事才好。岑煙不緊不慢地在後頭走著，即便在擁擠的人群裏，那絲對什麼事情都淡然的神情也絲毫沒有改變的意思。
    風露踮起腳尖，往河畔張望，隻看見為首指揮的幾個領頭士兵，又按著距離，望大柳看去，尋找著那條嫁接到大柳樹身的柳枝。
    挖土的挖土，往樹身綁繩子的綁繩子，砍枝葉的砍枝葉，倒是指揮得有條有序。
    風露怕那砍枝葉的士兵把嫁接的柳枝砍壞，便大膽地上前提出自己的請求：“這位大哥，可不可以把那柳枝給我？我的家父患病，需這大柳的枝條做藥料，可是我又沒有錢兩去藥鋪給家父買藥，今早剛想起來河畔有大柳，又快要被伐了……”
    士兵看了一眼指揮的領頭士兵，領頭士兵又看看風露，隻覺得她穿得青浦淡雅，不像是貴家千金，剛才的話應該沒有錯，而且隻是一根柳樹枝條罷了，便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接過被砍下的柳條，風露捧著它一陣欣喜，那臉上的表情倒真像是找到了救命良藥。
    回到岑煙身邊，卻聽她說：“這柳條裏沒她的精魂。”
    風露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時，岑煙早已往離大柳河畔更遠的河岸走去。
    “啊？”聽著很震驚，風露忍不住問：“那湔裙去哪了？”
    岑煙停下腳步，笑道：“原來你也會向我問問題呀？”
    風露語塞，她確實很少向別人問問題。
    岑煙繼續沿著河岸走，風露不語，尾隨其後。
    一直走了半個時辰，岑煙才停下。隻見那個小河童拿著一頂竹編鬥笠坐在河岸上，呆呆地望著河麵。
    “她棄了百年的修行，把她自己全部的成果、精力煉出了一顆內丹，給了我。”他知道是她們來了，話裏充滿了哀傷，絕望，無奈。
    河童拿出一顆晶瑩的珍珠，是他送給湔裙的那一顆。植物的精怪沒有內丹，隻有舍了修行才能煉就出來。
    河童對岑煙繼續說道：“她說我有了兩顆內丹，給了一顆你，便還剩一顆，這樣我就不用因為沒有內丹而魂飛魄散了。”語畢，卻早已泣不成聲。
    風露聽了，難受至極，一股子悲傷湧上心頭。
    岑煙臉上並沒有顯露出任何的驚訝，而是道：“她會在你修煉成人形時重塑樹身。隻要把曾經嫁接過她樹身的柳枝再選一棵本地的柳樹苗子，枝接上去，她就可以依靠新的樹身得以重生了。”淡淡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風露，歎了口氣：“唉。我賣你個人情吧，現在我暫時不收你的內丹，等你修煉成人形再給一顆我吧。”
    每個河童修煉成人形都會幻化出兩顆內丹，所以岑煙不愁這小河童修煉成人形後因為沒了內丹活不了。
    小河童愣了愣，看著岑煙，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張了張嘴道了聲：“謝謝。”
    風露也呆了，感覺黑暗的世界又重振光明似的。
    岑煙淡淡地笑了笑，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香木盒遞到河童麵前，上麵刻著的紋路不正是店鋪裏裝書的盒子上的嗎？
    隻聽岑煙笑道：“這本書給你，好好收藏，以後我會要回來的。”
    河童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真是一本書，上麵標著：
    “臨江仙•寒柳”
    小河童愣了一下，問：“湔裙她真的會活過來嗎？”
    岑煙從風露手中拿過柳條，遞給河童，回答：“會。”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後記：
    小河童：“‘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你叫‘湔裙’，我叫‘夢斷’，可好？”
    湔裙：“嗯。待你修煉成形，娶我怎樣？”
    小河童：“待修煉成形後，定不負你。”
    湔裙：“嗯，我等著你來娶我。”
    小河童：“嗯，等著我。”
    夜霧繁華•河畔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