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稱呼改的甚是突兀，一聲“從嘉”硬生生改成“鄭王”，想必是後來才注意到李從嘉身後還跟著侍從，原本想撫他肩膀的手也硬生生收了回去，改作行揖。
    李從嘉看著他有些尷尬憋屈的神色，一時間有些好笑，原本的悲傷憂慮也消褪了些。迎著他的目光，從容地回禮：“勞指揮使掛心。從嘉一切安好。”
    侍從本也是玲瓏心思的人，見此情狀也約莫瞧出了異樣，告罪一聲便退下了。
    趙匡胤看礙事的退下去，這才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李從嘉：“從嘉，你大哥的事……逝者已矣，還是節哀。”
    忍不住靠近一步，伸手握住對方纖長的手指，不出所料，白皙的手指幾乎不帶一絲溫度，正如寒涼的玉石。
    “我知道。生死有命，天不假年罷了。”李從嘉微微闔上眼，強打起的精神此刻再也撐不住，蒼白的麵容上已是慢慢的疲倦，“隻是可笑我竟連見大哥最後一麵都不成。”
    “從嘉……想回金陵麼？”趙匡胤突然問了這句，手已經撫上這人烏黑柔順的鬢發，光滑如綢緞的發絲竟也是冰涼的。
    李從嘉疲倦地搖頭，“我想不想回是一回事，能不能回又是另一回事，這豈能由我決定……時至今日，從嘉不過一介生死操之他人的階下囚罷了。”
    “從嘉大可不必如此悲觀。”趙匡胤笑笑，星眸裏滿滿的暖意與憐惜，“你是你父親偏愛的兒子，陛下也不是不講情理之人。隻要你想回，就可以回去。”
    李從嘉一聲低歎：“可是若我回去……就是太子了呢？你希望我回去？”
    趙匡胤聞言苦笑道：“從嘉，講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私心想著自然是你不要走，多留一日是一日。可這就是想想。你在金陵有老父慈母嬌妻幼兒，我怎麼可能為一己之私留你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汴梁？所以，我倒是寧願和你離開。”
    “可是……”李從嘉欲說什麼，但還沒張口便被趙匡胤接了過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從嘉。你不想做太子，可是，做太子再難，能難過在汴梁的去家萬裏舉目無親？更何況，這是……”
    “我知道。這是我逃不開的責任。”李從嘉揉著額角，臉色又蒼白幾分，“誰叫我投胎時不長眼，投到了李家呢。老師也這樣勸我。不過，趙大哥你親自來勸，我確實沒料到。”
    “不過是希望你能過得順心些，也希望莫要因此事再起戰端罷了。”趙匡胤搖頭，打仗就要死人，不管結果怎樣，苦的都是老百姓。我實在是怕啊。”
    “趙大哥這般不世出的武將，竟也有怕打仗的時候？”李從嘉訝異地看著他。
    “那是自然。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人。生在這亂世，我刀尖上舔血上當然不怕死，可我怕將士死、怕百姓死啊。”趙匡胤迎著他詫異不解的目光，心裏既是苦澀又是無奈，“從嘉，你和你父皇，我和陛下，其實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希冀一個太平盛世再無兵戈罷了。”更多的話無法說出口。
    隻是……
    從嘉，你長在歌舞升平的皇宮，讀的是子曰詩雲，看的是琴棋書畫，你又太年輕，你還不能明白，那個我們都向往的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是用之前數年、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征戰不休、弱肉強食和鮮血淋漓換來的。
    九州道路無豺虎，是因為九州道路下掩埋的盡是無定河邊骨啊。
    強者也好，弱者也罷，生在這個時代，我們都一樣可憐。
    文人醉生夢死時淺唱低吟懷念著昔年的開元全盛日，武將枕戈待旦的時候，偶爾的沉沉入夢，夢到的也不過是終有一日，解甲歸田鑄劍為犁。
    我和陛下早早的就明白，所以我和他隨波逐流，我們並肩征戰，手下亡魂無數。
    造下一身的罪孽，也不過是希望，後輩子孫的手上捧的是詩書禮樂而不是刀劍兵戈。
    你不懂，以你的脾性怕是也不願明白，這天下一日不統一，就算不的上是真正的和平真正的盛世。
    所以，你或許注定要以一己之身抗爭著無可逆轉的天命了。
    趙匡胤阻擋不了這天命，隻希冀你活著。
    但願我們都能活著看到太平盛世的來臨。
    所以……
    “從嘉，，我們都好好活著。”趙匡胤沉默半晌，鄭重地說道。
    李從嘉垂了眼瞼，纖長的眼睫掩蓋了是似哭似笑的悲哀。
    他並不作聲，隻是突然用力攥住了趙匡胤的手。
    那一刻他隱約害怕，他回江南之後，倘若還能再相見，會是什麼情景……
    趙匡胤擁他入懷的那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想，其實，我們都是聰明人。
    所以都聰明地不提將來會怎樣。